“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想了想,忍不住問道。
“和你一樣。你們籌劃了許久,卻沒有真正的準備。”酈琬雲道,眼中有不易察覺的感慨。
酈遜之低下頭,“有準備的是父王,手下一應俱全,可他毫無遠志。”
酈琬雲拿起身旁的一本《金剛經》,隨意翻了幾頁。她每個動作如行雲流水,令酈遜之百看不厭。
“父王早已看透,他找到了安身立命之處,而你纔開始看。”
“姐姐,我才十七歲,你當明白我的心情。”酈遜之出神回想過往,“在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長大,即使是神仙住的地方也會悶。你說,神仙下凡會做什麼?不是一樣想把才能證明給世人看!”
酈琬雲搖搖頭,忽然說道:“皇上是個很有心機的人。”酈遜之不知她何出此言,見她神情嚴肅,便記下了這句話,心底半信半疑。酈琬雲像是還有話要說,看了他許久,卻終於不發一言,輕輕念起了經文:“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酈遜之心生感嘆,是啊,想開了自然是那麼回事,什麼恩怨志向俱可拋之腦後,不聞不問。可是世間的事若是說放就能放下,寺廟裡看破紅塵的和尚怕早就擠滿。往往就是爲着那一念一欲,拼得千魔萬障,百折不悔。
他正發着呆,驀地聽到有利刃夾着風聲破空而來,直趨後背。酈遜之手往後輕輕一伸,兩指捏住了飛來的刀鋒,有幾分好笑地道:“姐姐,你知道難不住我。”酈琬雲停了下來,擡頭道:“你爲什麼不回過頭去看看?”
酈遜之轉過身,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遠遠站在門邊,穿着赤黃袍衫,配了九還帶,足蹬一雙六合靴,眼裡露出不羈與挑戰的笑容。酈遜之見他一身帝王服飾,連忙低頭行禮,“酈遜之參見皇上。”半晌,才聽見那少年笑個不停,指着他道:“免禮,平身。”
酈遜之聽出不對,仔細看了他一眼,失聲道:“你是女子!”
那少年咯咯笑道:“如今發現可晚了,你行過大禮就算上當。哈哈,真好笑,他們說你的本事好得很,我瞧也稀鬆平常。”她走了過來,睜着秀目認真地望了望他,“噗嗤”又笑出聲來,對酈琬雲道:“娘娘,你別怪我。”
她的一張臉可謂神采飛揚,眼中始終洋溢着聰慧的光芒,一雙眸子轉動時尤其靈活,彷彿眨眼就能計上心頭。嘴角上挑,脣邊始終留有微笑,似不知哀愁爲何物,即使有煩惱,瞪着眼生一會兒氣也就煙消雲散。
酈遜之聽說過皇上有個同胞妹子叫少陽公主,想必是眼前這一位,哭笑不得。酈琬雲道:“公主要和他比試,只管請便。”少陽公主眼珠一轉,嘆氣道:“怎地每次我來,你都知道我要做什麼!真是無趣之極。”
酈琬雲淡淡地道:“皇上自己不來麼?”少陽公主道:“他的功夫比我好,我輸了再輪到他不遲。”說話間,突然從酈遜之手中拔去了剛纔所用的匕首,滴溜溜地轉了幾個圈,退到一旁,笑嘻嘻地道:“唉,世子真太大意,又讓我得手一回。”
酈遜之好勝之心起,哼了一聲,看看酈琬雲。她輕撥一個音道:“我這裡不準動手廝殺,你們要比試,點到即止。”少陽公主道:“我不會爲難世子,”她向酈遜之一瞥,笑意更濃,“我出個題,你若能做到,就不和你比了。”
酈遜之不知這古怪的公主想把他怎樣,微微一笑,“但憑公主吩咐。”他渾不在乎,根本不認爲會輸給這種養在深宮裡的公主。少陽公主裝作沒看見他的傲慢,拿起酈琬雲的《金剛經》撕作四份。
酈遜之心中微怒,酈琬雲知他生氣,道:“這是身外物,不礙事。”酈遜之默然不語,少陽公主自感無聊,揚了揚手中的書,“你若有本事,就在它落地前,一張不漏的全拿到手。”
“這麼簡單?”酈遜之故作詫異。
少陽公主咬脣,“簡單你就試試。”手往上一揚,將書頁使勁扔了出去,手上暗自使力,書頁一離手即四散開來。一時間漫天碎書頁如雪花起舞,紛紛揚揚,美麗異常。
這是當初天宮主謝紅劍教少陽公主武功時出的考題,可她無論如何手快,總會漏掉幾頁來不及拿。這時她看到酈遜之一動不動,毫無出手之意,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連酈琬雲也奇怪起來,酈遜之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些飛翔與下落的紙片,遲遲不動手。
就在所有的紙片即將落地之時,酈遜之的身形一動,邁了一步,如旋風轉動。那些紙片着了魔似地圍繞他的身子,隨之旋轉。少陽公主心想他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收拾,燦爛地露了一臉的笑,一心要看酈遜之的熱鬧。
突然,她瞪大眼,看到紙片漸漸上升,越升越高,環繞在他的周圍。酈遜之猶如仙人下凡,那些紙片則是迎接他的蝴蝶,在他身旁開出了明亮生動的春天。
他這當兒竟還有空和她說話,“行了麼?”少陽公主“哼”了一聲,半天沒吭聲,她很希望有一張紙在這間隙掉下來。過了好一陣,她方不服輸地道:“喂,我是讓你把它們拿到手,又不是讓你玩雜耍。”
“那更容易。”酈遜之話聲剛了身形頓停,單手一撈,如行雲流水拂過所有書頁,一張不差全部抓在手中,“一共四份,你點好了。和公主撕前一模一樣。”
少陽公主不信地接過,細細一數,發現不僅四份完好無損,次序也不曾錯了一頁。她嘴一噘,把經書扔在案上,嘟囔道:“你在變戲法,沒什麼了不起。”轉身朝門外走去,酈遜之和酈琬雲都在等她的下文,誰知她竟一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酈遜之見她甚無禮數,厭惡地道:“她扮成皇上的樣子,竟無人懲罰?”酈琬雲靜靜地道:“太后非常寵她,皇上也拿她沒法。她甚至替皇上上過早朝,被雍穆王發現,替她遮掩過去。”酈遜之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道:“皇上管不了她?”酈琬雲凝視他,“如今你對這個宮廷才初初有了解,再過幾個月,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你未必能在此如魚得水。”
酈遜之沉默了許久,他的抱負在這刻不知不覺有了一絲動搖,但他並不知道,或許是不願知道。
酈琬雲嘆了口氣,道:“你去見皇上罷,照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只要你無悔無怨,就會活得快活。至於爹爹那裡,你順着他些,別惹他生氣就是。”她的神情依然平靜,那平靜之後到底是怎樣一個天地,沒有人能夠看破。
酈遜之望了望她清亮的眸子,有着洞悉一切的智慧。他不再去想,故作輕鬆地聳肩道:“姐姐,你在宮裡快快樂樂的,我就能放下一切去做一番大事。你放心,換作常人,心軟、馬虎、年少或都易致命,唯獨我名師出高徒,不會怕這宮廷兇險。”
酈琬雲靜穆地瞧着弟弟,他像一株初長成的樹,充滿了新生的力量。這時香燃盡了,她伸手撥弄薰爐裡一寸寸粉碎的灰,默不作聲。酈遜之打開一旁的香盒,取了一截新的檀香遞上。
酈琬雲遂道:“死生由命,我並不擔心。你如果清楚自己所爲,只管去做。一個人下了決心,任誰也勸不了,尤其像你這種有本事的。不過,你能答應我一件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