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秘語寫就……哼哼。”龍佑帝看了半晌,一頭霧水,“唯其如此,更可確定這是真賬簿無疑。好在我朝能人甚多,倒不怕破解不得。”隨即傳了個太監,宣顧亭運覲見。
酈遜之心想,顧亭運一介儒生,怎會知箇中門道?細細一想,卻又一驚,想起當日皇帝着顧亭運去探聽雍穆王府的底細,分明不是在爲難宰相。如此說來,顧亭運手下或有各種能人巧匠,那時,只是故意要一試酈遜之的手段罷了。
酈遜之偷覷了一眼皇帝,見他猶在琢磨賬簿奧妙,又忖道:“從失銀案發以來,皇帝揪住燕家的痛處,與我明裡對付金氏,暗裡糾察左氏,唯有我酈家未動分毫。但太后歸政之後,皇帝的眼中釘,怕就剩下輔政四位王爺。我酈家雖有琬雲在宮中爲妃,卻未必能從這一場爭鬥中倖免。”
想明瞭這一點,酈遜之汗流浹背,方寸悟出父王吃齋唸佛的苦心,也更加明白他南下的良苦用心。
“遜之,你發什麼呆?”龍佑帝忽然對他微笑。
酈遜之想起楚少少之事,忙道:“啓稟皇上,臣去取這密件,當中有些糾葛,多虧有楚家少主相助,方纔能不露破綻。”
“哦?”龍佑帝掩上賬簿,微一沉思,繼而笑道,“你說說看,是什麼糾葛?”
“臣不才,請了神偷金無慮出手,與他兵分兩路潛入左府。不料萬般小心下,還是大意,被守衛看破形跡,團團圍住。幸得楚家少主蒙面相救,才安然脫身。之後金無慮取得賬簿,臣複製一份抄錄給皇上,又將原件託人轉交楚家少主,求他暗中潛回左府,把賬簿放回。”
“救你的人原來是他。”龍佑帝點頭。
酈遜之心中一凜,看來皇帝在昭平王府亦有密探,此後行事不能不更加小心。
“可惜,那夜楚少少遇上天宮巡視,恐有些誤會,動起手來,像是有點受傷。”龍佑帝嘆道,“你竟讓他去放回賬簿,可見天意如此,讓他毀了那本真正的賬簿。左勤看來已知賬簿被盜……也罷,若能逼他早現原形,我們也好趁機動手。”
酈遜之故作驚訝,繼而低頭稱是,想了想又問道:“不知楚少少現在何處,傷勢如何?”
龍佑帝輕描淡寫地道:“他楚家家大業大,想來自有地方安置。既然他肯助你,是否已不願附逆左氏?”
“是。”
龍佑帝冷笑一聲:“算他識相!”
酈遜之瞥見皇帝緊攥賬簿的手慢慢鬆開,心下鬆了口氣。但他轉念又警惕起來,真如龍佑帝所說,左勤見破綻已露,提前起事,京城的動盪就在眼前。他不由微微頭痛,金氏謀反的證據尚在收集,左氏也開始蠢蠢欲動,這皇朝到底是怎麼了?太平盛世竟容不得幾日安寧!
龍佑帝又道:“你替我留意楚家的動靜,如有機會,讓他們探聽左勤的計劃,看這老小子打算幾時起事。唉,我欲先收拾了別處,再來對付他……他莫要太心急纔好。”
酈遜之的袖中,藏有楚少少寫下的投誠書,詳細交代左氏二十餘年來佈署始末。他原想伺機呈給皇上,此時無法再拿出手,只能生生隱忍。看龍佑帝言下之意,並不知楚家涉入左氏一事甚深,若能就此赦免楚家,倒是一件幸事。
“左虎既然新近立功,皇上何不就此封賞,消除左勤的戒心?”
龍佑帝精神一振,笑道:“對!是以賬簿之事,還須圓謊,不知楚少少見過左勤了未?不行,你必須立即找到楚少少,問清始末,如果他還沒見過左勤,叫他只須說賬簿已毀,安撫左勤。”
“是,臣即刻去辦。”酈遜之心下卻想,左勤早已看過酈雲遞出的信,按兵不動,理應在候良機。
酈遜之告退後,一回到府中,遇上酈屏來辭行。酈遜之道:“屏叔聽說了麼?陳亳大捷。”酈屏點頭,肅然說道:“正因陳亳大捷,我不得不往江南去,接應王爺。”
連日來,酈遜之與酈屏多次討論燕陸離謀反的預期,酈屏有這般遠見,酈遜之深感欣慰。他沉吟片刻,這幾日收到的家書,依舊在報平安,然而情勢瞬息千變,不能以酈伊傑性命冒險。當下贊同地道:“屏叔打算帶多少人?”
酈屏哈哈一笑:“我帶回的一千五百人,日日要去點卯,走脫一個,都會被朝廷查問,倒不如留在京城歸世子調遣,保護皇上。”
酈遜之吃驚地道:“屏叔莫非要隻身前往?”酈屏搖頭,篤定地微笑道:“江南真有事發生,我一個人,王爺也是一人,豈非以卵擊石?放心,兩淮一帶駐守的官兵,有我能暫借的兵力,燕家軍有稍許妄動,我便能便宜行事。雖然不能與燕家軍硬拼,一支奇兵救回王爺,理應綽綽有餘。”
酈遜之聽了稍安,鄭重朝酈屏行禮,道:“父王的安危拜託屏叔,社稷安危亦拜託屏叔。”酈屏急忙俯身回禮道:“世子言重,在下願肝腦塗地,報答王爺知遇之恩。”酈遜之嘆息:“屏叔費心。遜之只願舉世太平,我酈家上下平安,請屏叔好自珍重。”兩人深說了一陣來日可能的局勢演變,約定了應對之策。
酈屏走後,酈遜之整理心情,尋了幾味安養的藥,往剪霞軒探望楚少少去了。
此時的宮中,顧亭運派了兩人在龍佑帝面前解說賬簿秘語,卻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皇帝聽了一陣正自發悶,猛擡頭見徐顯儒低首在外候着,便道:“是太后叫你來的麼?”徐顯儒步近,行禮過後恭敬地道:“臣聽到捷報,自作主張趕來。皇上久未去慈恩宮請安,如今得了喜訊,該讓太后老人家歡喜歡喜。”
龍佑帝被他一說,牽起滿腹心事,未怪他僭越,蹙眉問道:“太后近日身子可大安?”徐顯儒道:“似乎沒了胃口,只吃清淡的小菜並粥飯。眼見上元將近,皇上何不借機鬧鬧春,一家子好生聚聚。”
龍佑帝想到少陽公主,嘆了口氣。一家人在這段年關時日生分得彷彿陌路,各有各的抱負和達不成的委屈,老百姓舉家團聚熱鬧的佳節對天子之家而言,冷清清沒一分天倫可享。
龍佑帝起了心,揮手讓那兩人持了賬簿退下,吩咐將全本譯出後再呈上,然後說道:“擺駕慈恩宮,朕這便瞧瞧太后去。”
徐顯儒喜道:“皇上不如帶了公主同去,孃兒倆也好圓融些,前陣子實在是鬧僵了,聽說太后心裡有點不適意……”龍佑帝瞥了眼四周宮人,突然黑下臉,冷冷罵道:“徐顯儒!是太后手下人許了你好處,還是你枉生主張?朕想幹什麼,要你指點不成?”
徐顯儒知道犯了忌諱,忙跪下告罪,叩頭道:“老臣該死!就在這殿上面壁思過,求皇上饒恕則個。”龍佑帝方收了臉色,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徐顯儒抹了把汗,凝望龍佑帝遠去,面上卻笑笑的。他掃了一圈四周的侍衛太監和宮女,一個個噤若寒蟬,可見方纔皇帝沒有白罵一場。
徐顯儒長長送出一口氣去,悠然在殿中迴響,彷彿哀怨,卻有種說不出的輕鬆,就那樣直了身子跪着,如一口不倒的鐘。
龍佑帝身著黃文綾袍,腰配十三環帶,腳蹬一雙烏皮六合靴,不苟言笑進了慈恩宮。打瞌睡的宮女被他一聲清咳驚醒,慌不迭磕頭賠罪,皇帝虎下臉,叫人拖了出去。
太后在裡面聽到動靜,竟流下淚來,隔了翡翠珠簾道:“皇上還念着老身?”
龍佑帝瞥見後面隱綽的人影,心下一酸,堆了笑,快走幾步撩開珠簾。見太后朱粉未施,花容慘淡,忙行禮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太后嘆了口氣,彷彿在說不必多禮,別有一番感傷意味。她凝視了龍佑帝半晌,方道:“皇兒憔悴了……”龍佑帝勉強一笑起身,眼見太后變化甚大,略略有點難過。
太后又道:“皇上國事操勞,又要籌備大婚,不來慈恩宮哀家亦不會責怪。”
龍佑帝慌忙跪倒,道:“兒臣不孝,讓母后煩憂。幸好陳亳有喜報傳來,燕陸離、左虎所領平戎大營已平定暴亂,戰事大捷。”
太后展顏道:“打勝了就好。燕陸離呢?快召他回來。”
龍佑帝道:“兒臣明日上朝擬旨。”
太后臉一沉:“不妥,這事緩不得。燕陸離領大軍在外,須早撤兵權,遲則生變!”她鏗鏘說完,見龍佑帝龍眉緊鎖,頓時想起她不再是垂簾聽政的太后了。
龍佑帝咳嗽一聲,像是根本沒聽到前言,笑道:“織染坊爲了慶賀大婚,特意做了十餘丈的披金毯,屆時鋪滿殿上,必爲新娘子增色。”太后強笑道:“皇上想得周到。”
兩人僵坐一陣。
“母后聽到些流言……”太后剛想開口,龍佑帝已然不悅,劈頭便道:“母后身體不適,還是寬心養病爲宜。外邊的事,就交給兒臣。”
太后沉吟,眉宇間略略掙扎了片刻,一抹隱憂不經意流露。龍佑帝笑道:“兒臣好端端的,怕什麼妖言惑衆,此謠言當止於智者。兒臣已下令徹查,母后不必擔憂。”
太后仔細端詳他,感嘆道:“皇兒真的大了。”龍佑帝笑了笑道:“多謝母后誇獎。近日乍暖還寒,最易招惹風邪,母后有什麼要添置的,吩咐下面去辦。五日後母后想要的大婚,天下太平的話,也必定看得到。”
太后的眉一挑,想說什麼又咽了。
龍佑帝又道:“織染坊已將母后的吉服做好,明日朕來陪母后試衣。時候不早,兒臣告退。”太后黛眉緊蹙,竟一句也插不進嘴去。
等皇帝的身影完全不見,太后低聲吩咐旁邊的貼身宮女:“想法出宮,速請王爺過來。”那宮女猶豫地往身後一瞥,天宮雪靈依的影子在不遠處一閃而過。
太后頓如吃了蒼蠅,無奈地一捶几案,嘆了口氣。
龍佑帝愁緒鬱結,急衝沖走出慈恩宮後,竟無處可去,便緩緩踱步,無所用心地閒逛。少陽公主打聽到皇帝所在,遠遠尋來,看哥哥一臉憂色,猶豫了一下,沒有靠近。
龍佑帝回頭瞧見,笑道:“咦,難得你沒有跳出來嚇人。”少陽公主嘟嘴道:“皇帝哥哥,把我說得像討債鬼,我是看你這幾天不高興,想來陪陪你。”龍佑帝道:“我能有什麼不高興?”少陽公主道:“老百姓娶媳婦歡天喜地,可帝王之家的嫁娶,從來都不是什麼高興事。”
龍佑帝沉默不語,少陽公主咬了咬脣,又道:“皇上娶不了盈紫姑娘,我也……”她氣惱且酸楚地停了一停,定神收去痛苦的神色,勉強笑道,“我有時想,要麼此生就不嫁了,可是,放着一個公主的名分不去籠絡權臣,多可惜。你和母后勢必會找個人家,好好爲我說一門親,就算我再不喜歡那個人,一樣是要出嫁的。”
她語聲平靜,龍佑帝忘了自己的煩憂,不禁爲她難過起來。小時候他習慣滿足妹子的願望,未能親政卻照樣要過皇帝的癮,發號施令讓妹子得以心想事成,最爲安全容易。母后不會干涉,宮裡的人也都順着他的心意,龍佑帝便從驕縱妹子的種種舉止中,體味當兄長、做帝王的快樂。
久而久之,他和少陽公主連成了一體,她的痛,就是他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