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格外尖銳,薄如一句喟嘆嘲笑人的無力,連它輕輕一吻也抵擋不住。江留醉盯着黃衫女子手中的刀不敢放鬆,只覺任人宰割,無論怎麼運功還是無濟於事,試了幾次,終於放棄驅除麻藥的打算。
黃衫女子並不急切,在月光下反覆看刀,眼中始終是笑意,時不時瞥他一眼。江留醉強作鎮定,收起所有的不安,滿不在乎地望天。若是可以說話,少不得也求她一求,起碼拖延一陣。既然無法開口,還是硬氣些好。
黃衫女子手一伸,那刀“刷”地便指向江留醉的鼻尖。他被這一嚇,心忘了跳,呆呆地看着她。刀在眼前晃了一圈,聽到她悠然地道:“我知道你的來歷,知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師父是誰,你想瞞是瞞不住的。要是你不肯說老實話,休怪我不客氣!”
江留醉滿腹疑團。身世?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他盯着她望,記得師父仙靈子多年前就說過,他父母是平民百姓,早在戰亂中亡故,連姓名也不知道。他心中千百個念頭直轉,越來越感到驚疑。
黃衫女子正待拉他起身,臉色卻變了變。江留醉瞧見她脣間微動,知她在和人傳音,他左右費力地看了看,沒見着人影。這變故讓他心裡又是一緊。好在他見黃衫女子一臉驚慌,像是在解釋又像在討饒,沒了神氣。莫非來了什麼厲害人物?
黃衫女子忽然丟下他,跑開幾步,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便頓足離去。剩下江留醉一個人,孤零零依靠在牆邊,心中大石仍不敢放。他明白暗中那人會更棘手,除了苦笑無法抵抗。
萬般無奈無聊。話雖不能說,不如放開懷抱,哼幾個音也好。
一縷低吟慢慢升騰而起。想到受制於人,花非花生死未卜,黃衫女子來歷不明,師父不知去向,本是一片焦急。到底他天性樂觀,知道急亦無用,世間事有因有果,口中曲調不由少了無望之感,變得逐漸輕快。
夜空中一枚暗器激射而至,江留醉早聽到聲息,眼睜睜看它直衝進嘴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暗器倏地鑽入咽喉往腹中跑去。他大嘆苦經,真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夜雨。今日難道是什麼“綠”道吉日?
他一面唸叨一面閉上眼,肚裡火辣辣地痛,像鋒利無比的尖刀一寸寸割着腸子。說也奇怪,那麻藥雖搞得人全身不遂,卻擋不住這暗器的活躍。這痛像是要豁出前世今生所有的苦楚,要把幾輩子的債在這一刻償還,一盞茶的功夫下來,他痛得快失去知覺,卻又叫不出聲。
只能求佛祖保佑,上天救命。江留醉不覺背起經文,以求安心解脫。他不像南無情愛讀經書,會背的只《心經》而已,心中默唸了幾句,更多仍是胡亂的念頭。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大慈大悲觀世音,快快顯靈,救我脫離苦海。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當此身已處極樂世界,麻藥是空,毒藥也是空,性命是空,生死亦空。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肉身不過是臭皮囊,丟了也罷,毀了也罷,本無生死,何必強求。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發,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中麻藥以後倒與悟道相似,五蘊六根六塵、六識十二處十八界、四諦十二因緣皆空,無法運功,無法自主,空蕩蕩只剩一念猶存。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恐怖如今無用,不如放下,該生便生,該死便死,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立地成佛,重新做人。
唸經歸唸經,說放下生死恐怖,他腦子裡全是刀光劍影,做不到四大皆空。何況皮肉正受苦,如何能入定。剛想到涅槃,心裡泛起悽苦,不覺記起金無憂,更添慘然。生死就是這麼回事,容不得回頭,容不得錯,一旦陷進去了,就再無後退的機會。
濃濃的夜色中隱藏着無限殺機,江留醉看不見敵人,卻覺無處不可疑,黑暗裡隨處能竄出鬼魅向他襲擊。此時他的手指一動,他沒有覺察,緊接着一隻腳也蹬了出去,全身舒泰,暖洋洋猶如喝了罈好酒,一點兒也不麻了。
江留醉這才清醒過來,嘗試起身竟好端端地站了起來,麻藥的藥力全然無蹤。原來剛纔那暗器並非毒藥,他又驚又喜,朗聲喊了幾聲,“多謝閣下仗義相救,敢問閣下大名?”無人迴應。他提步走了幾條街,想到剛纔種種生死念頭,恍如一夢。
時辰不早,江留醉猶豫了一下便不再找,往康和王府趕去。過了兩條巷子已迷了路,左右看看都是一般模樣,記不起王府該往何處走。他邊走邊找,輕快的步伐忽然化成遠去的飛鳥,每一步都添了謹慎與敏感。
他感到有人跟着。
“嗚”的一聲響,什麼東西叫了一叫,倏地沒了動靜。時近戌時,在夏日並不算夜,可冬日天寒地凍黑得早,此時已無多少人在外。巷子似乎睡熟了,鮮有人聲。臨街高懸的衣物,被風吹得悠悠晃晃,黑洞洞的影子如鬼影在飄。
冷風夾着一股苦腥味撲面而來,江留醉縮了縮脖子,覺得鼻間發涼。他的足音原本清脆迴盪在小巷內外,此時啞然遲緩,最後完全停下。風淡淡地呼喚掠過,挑起他的衣角,牽動他的眼神。他警覺地尋找着風的來處,不安的來處。
“是誰?”江留醉安然地喊了一句,語音並不高,於靜曠之中顯出幾分突兀。沒有回答。風依然自顧自地賣弄風姿,天越發暗不見人。他直覺不該是救他的人,否則何須這般詭異,冷笑了一聲壯膽,提步快速穿過巷子。
眼看就到巷口,風突然尖嘯一聲,從背後襲來。
來者不善。他整個人被風一吹便起,渾若無骨似地浮出巷的高處,在巷口的屋檐上用腳點了一下,翻身時回敬了敵人三枚長針。針沒入黑暗之海,無聲無息間,一個黑影鬼魅般突現在江留醉身後。
黑影出掌。江留醉感到不對,即將落地前在半空奇妙地將身一折,整個動作韻致天成,躲了開去。不意那手掌彷彿知道他的路數,竟拉伸了尺餘之長,朝他背心狠狠地拍去。
“嘣”!江留醉被大力一推,踉蹌了兩步勉強站穩。胸口一陣噁心,忍了又忍,調好氣息,眼前那個黑影繼續欺身過來。對方像一塊巨大的天幕當頭壓下,漆黑裡只覺他氣勢極爲驚人,卻看不見如何出手。
江留醉不再求速勝脫身,手中雙劍來回拆擋,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防身之網。空中傳來對方一記輕笑,殺氣隨之減了兩分。江留醉不明緣故,但手中的劍法更加變化多端,似刀似槍、似棍似錘、似鎖似鞭,騰挪凌越無不隨心所欲。奇怪的是,對方似是知道他攻防進退的想法,如先生調教弟子輕易劃開劍招,又牽引他的劍往下一招使去。
江留醉心頭慌慌地想,這傢伙是人是鬼,竟知道我的心意!不覺有了懼意,腳下自然地走出“疊影幻步”來。只見方寸之地忽然多出數個人影,江留醉猶如化身爲七,圍住那個黑影。對方委實厲害,猶勝那黃衫女子,他生怕若不小心應付,又如剛纔遭人控制,手上便全力施爲,舞出“無始無明”劍法。
空無所有,如同命根,劍跡無處可尋,劍意恍若一夢。
對方看了一招,淡然一笑,夜空中彷彿傳來他的語聲:“仍是有爲法,不能成正果。”這一句話江留醉聽得真切,心頭如被雷電擊中。這個人竟將他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