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佑帝淡淡地道:“你直說便是,這些言語我不是沒聽說過,信口雌黃而已,你再說下去。”
“燕陸離如今身死,燕家舊部悔罪歸誠,然民間議論雖然無稽,聽之任之亦生流弊。理應再出詔書,聲明其所有罪狀,並寬宥其親族,以彰朝廷仁愛之德。”
“你說得是,燕陸離死後,尚未像樣地寫過詔書,投誠有功的將士也未犒賞,甚至你酈家將士中的有功之臣,也未及論功敘錄。這是我的疏忽,明日便差人去封賞,以安衆心。”龍佑帝撫着座下的錦墊,說得誠懇,他的指尖在金線上摩挲,每根絲線都是一個羈絆。他注目酈遜之,目光卻無法多做停留,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
想到酈遜之就要死在他手下,龍佑帝忽然很是傷感。
“左勤最爲棘手,此人生性狡詐,若逃至川蜀終是心腹大患。左氏犯上作亂之種種,必須公佈於世,使其爲舉國之賊,斷其左右臂膀。”酈遜之頓了頓道,眉間浮起一絲溫柔,“既然楚家有心相助皇上平亂,分化苗疆老怪的勢力非楚家不可。只要沒了苗人庇護,左氏經營川蜀將大費周章,便於朝廷早日收復失地。”
“看來,楚家我暫時動不得。”皇帝點頭。
“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龍佑帝微笑,知他不會亂來,“我都答應。”
“臣謝皇上隆恩。楚家在中原舉足輕重,不但太原一地,半城都是楚家舍客,各處田地屋舍不計其數,且把持全國茶葉、玉器、馬匹等多種交易。此番左氏謀反,楚家在之前業已幫臣蒐集證據,不願附逆,然畢竟與左氏交情匪淺,不能盡辭其咎。請皇上念在楚少少投誠之意,此後不再追究楚家,免於處罰。”
龍佑帝似笑非笑:“楚家給了你什麼好處?許配女兒麼?他楚家就是女兒養得極多,哼哼。”酈遜之臉上一陣青白,掩飾地道:“皇上,雖說若處置楚家,可得舉國財富,但其後只怕牽連甚廣,得不償失。如今朝局初穩,易撫卹爲上。”
“你放心,我會善待楚家。你說得對,牽連太大,的確動不得。”龍佑帝徐徐說道,“楚家與各界勢力糾葛甚多,不能不小心應對,我會好好想想。”
兩人說到此處,酈遜之直覺已太過僭越,不禁低下頭行禮道:“皇上,臣沒有什麼可再說的。朝中百廢待興,不久必有一番新氣象,臣在江南北望,期待早日目睹盛世氣象。”
“好!遜之,你等着看,我會好好收拾河山。不出半年,就平了川蜀,讓左勤那老小子知道我的厲害!”龍佑帝一口飲盡杯中茶水,彷彿喝的是烈酒,氣勢吞雲。
酈遜之想,左氏未除,皇帝卻應允酈伊傑辭官,可見對酈家仍是忌憚。好在朝廷兵強馬壯,左氏倉促起事,不能成氣候。如此,便由得皇帝自主操持朝政,想來有顧亭運輔佐,有歸屬了朝廷的酈家、燕家兩支大軍改編出徵,川蜀最終會回到龍佑帝的手中。
“臣恭祝皇上馬到功成。”
皇帝站起身,一臉誠摯地望定酈遜之。酈遜之急忙起身,被皇帝伸出兩臂抱住,用力地拍了拍,“此去江南,好好照顧你父王,在我心中,他永遠是不可撼動的顧命大臣。”
“臣必會好好贍養臣父。”對皇帝的真情流露,酈遜之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只覺暈眩。
龍佑帝摸了摸手腕,裡面藏有天宮爲他特製的機括,只須輕輕一按,削鐵如泥的匕首會自手背上悄無聲息地滑出。這是出席在皇城外的朝廷盛典時防身用的,一直以來,他只是拿它當玩具耍,沒想到會用在今日。
“遜之,你是我的好兄弟。”皇帝痛心地說道。
酈遜之心中升起一絲奇怪的感覺,繼而變成了恐懼,像是爲了印證他的恐懼,小腹忽然一涼,一陣尖銳的刺痛驀地在體內炸開。他立即屏息運功,一陣柔和力量托住了刺進身體的異物,然而心頭的震撼令他疏於自保,只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皇上,你……”酈遜之伸手一摸,駭然看到滿手鮮血,不敢相信。他竟在毫無提防下被皇帝偷襲,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那瞬間他忽然混亂起來,之前兩人間的種種對白像一個巨大的嘲諷,在譏笑他的信以爲真。他更懼怕的是此後皇帝會對父親下手,甚至是姐姐,那些讚揚與稱頌頓如陽光下的冰雪,煙消雲散。
“莫要怪我,大哥。”龍佑帝輕輕在他耳邊低語,把匕首往裡送了幾分,而後狠狠往下一拉。酈遜之腦中轟鳴一聲,只覺痛徹心扉,周身撕裂開來,他下意識運功抵住匕首,正好皇帝鬆開了手。
他無法思索,雙眼難以置信地盯緊龍佑帝,彷彿雕塑。這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若此刻集最後氣力一擊,他有九成把握可以殺了皇帝,可是,他不想爲了一己之仇倉促動手。他想知道龍佑帝爲什麼要殺他。
可是,他開不了口。
傷口太深,他不得不用盡殘存的內力調息,疼痛讓他面目扭曲,悲傷難以自抑,眼淚混了汗水流下來。酈遜之擡起頭恨恨地凝看,像要把皇帝的樣子記清楚,嚇得龍佑帝惶恐倒退。
酈遜之的喉嚨含混地響了一聲,他自嘲地想,到終了,他還是一個忠臣。
他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軟倒在血泊裡,汩汩的鮮血不斷流出,下身的錦衣變成了深紅。血色迅速擴大,地面像一個紅色深潭,皇帝再度驚懼地閃開兩步,看見他眼裡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等了片刻,酈遜之一張臉猶如屍布,整個人停止掙扎,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像是酬神的祭品。龍佑帝吹熄了蠟燭,任由熏籠裡的炭火燒着,怔怔地站了不動。昏暗的夜色中,酈遜之漸漸沒了氣息,慢慢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
“來世,咱們再做好兄弟。”皇帝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緩緩走出暖閣。彷彿一腳踏出了生死門,他不敢回望,閉目站了一站,像是要洗去身上殘留的血腥。
冬日的寒風吹拂在身,龍佑帝打了個寒噤,回首合上暖閣的門,囑咐侍衛:“立即封門,沒我的旨意,不許任何人靠近這間暖閣。”侍衛領命,即取了木條釘住門口。龍佑帝回首一看,塵封的大門令他稍稍心安,隨即木然地道:“擺駕永秀宮。”
他不能讓永秀宮的人察覺這裡的動靜,也不會讓任何一個侍衛走漏風聲。等過幾日,尋個緣由一把火燒了這間暖閣,再處置掉這幾個侍衛,就不會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
“若有人進宮尋酈世子,就說他早已出宮去了。”
侍衛噤若寒蟬,一一應了,暖閣外留了五人看守。此處路徑深遠,鮮有人來,掩在重重林木之中。龍佑帝仔細想過一遍,自覺萬無一失,便提步往永秀宮走去。
wωω▪ttκΛ n▪C 〇 他的心跳如旋舞,匆忙的腳步亦不能阻止它呼之欲出。嘭嘭,嘭嘭。他親手殺的第一個人,竟是他的兄弟。龍佑帝睜大眼看着前方,血光充斥雙眼,他揉揉眼睛,手在發抖,指尖仍有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幾乎是逃命般衝進了永秀宮,在酈琬雲低頭請安的剎那,扶起了她。
“琬雲……我……很想你。”龍佑帝哽咽着吐出這句話,緊緊摟住她,毫無徵兆地哭了起來。宮女們立即退得乾乾淨淨,酈琬雲輕拍他的背,細語安慰。
離他們五十丈外的暖閣中,熏籠依然飄香。
酈遜之昏昏沉沉之間,一生的際遇走馬燈似的飄過。短短一瞬,他看盡此生,花謝花開,不可追溯的哀傷與美好。他平淡且匆匆地走過了,即將奔赴未知之地,心下茫然一片。
四周彌散的香氣漸漸遠去,他心知命不久矣,可恨屈死在這深宮,一生竟如此可笑地結束。酈遜之一點不覺得寒冷,陷身在濃稠的黑暗中,他彷彿被雲朵托起,飄浮在空中。他想追隨那遠去的香氣,意念一動,耳邊似乎聽到了歌吟。
“風濤浮沉莫測,幾人回首生還。解劍獨行殘月,想君把酒依然。”
有個低沉的聲音一直在遙遠處唱呀唱呀,幾許悲憤,幾許釋然,幾許悵惘。酈遜之記起來,那是小時候在深泉島上,彌勒來拜訪梅湘靈和小佛祖,曾在篝火前孤單地哼唱。那回連小佛祖都喝醉了,幾個大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一處,當時他只覺驚奇。
爲什麼會莫名地記起這首歌?灰袍的男子,萬字的紋樣,隨時會拈花而笑的神情,揮之不去的厭倦。酈遜之的眼睛酸酸的,想看清面前這人,是的,彌勒彷彿就在他眼前,伸手可以觸摸。紅紅紫紫的小花在腳邊盛開,月夜青藍的光芒下,那個身影似乎衍變成他的模樣。
他依稀記起來,彌勒從前也是一位皇子。酈遜之在心底苦笑,成爲落寞如棄世的遊子,就是皇子的歸宿?
天地之大,並沒有他們的家。
花香比先前更濃了,酈遜之想抓住周遭的溫暖,這薰暖令他忘記了疼痛。眼前一點點亮起來,滿城輕碧,枝頭上嫩香金蕊,綻放嬌顏。他如同到了桃源,放馬看花,閒閒地走了一路,竟未見到一個人。
花香誘着他不停地往前走,往韶光明媚的前方走,沒有盡頭。他好奇走到最後會是什麼地方。
歌吟聲越來越輕了。酈遜之回首,彌勒落到了他的後方,霧氣環繞在遠處,看不清彌勒的身影。他張口叫了一聲,卻意外地聽不見聲音,再往前走,輕飄飄的,像是失去了重量。只有永恆的光芒籠罩在前方,一種身不由己的吸引。
可是,他不想離去。
他沖天的志向被打落塵埃,他一隻腳已踏入鬼門關,但是他不甘心。他想看盡這天下河山,想在死之前憑一己之力,做些問心無愧、有用於世的大事。他不想匆匆去了,在世間了無痕跡。
他不能免俗地,想要這天下,這江湖,都記得曾經有過一個他。
被這一點俗念牽掛着,他像悠悠盪盪的風箏,找到了一條隱約的線,那是來路的方向。
然後,酈遜之的腳步慢下來,一下子被拉回到黑暗中。他有幾分眩暈,身上猶如蓋了重重的氈毯,壓得他喘不過氣。疼痛再度降臨,剛纔種種恍若一夢,他清醒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呼喚。
“酈遜之,你還活着嗎?”
對方刻意壓低了聲線,他辨出那是少陽公主,聲音裡絕無惡意,甚至萬分焦急與憐憫。酈遜之的手指微微一動。少陽公主見狀,立即踏過血污,走到他身邊,俯下身查看。
“你傷得很重。”她輕聲低語,顫抖着在他身上尋找穴道,無奈酈遜之滿身是血,她分不清哪裡是傷口、哪裡可以取穴。
酈遜之勉力撐開一線眼簾,重回世間是那麼的不合時宜,卻又無比欣喜。他眯起眼適應了片刻,方虛弱地說道:“下脘、太乙、神闕、天樞。”說完這八字,彷彿力竭,再也沒有聲息。
少陽公主依言,紅了臉撕開他的衣襟,取出金針刺去。她一動,他凝住的幾處小傷口再度流血,少陽公主忍住心痛,徐徐刺入穴位中。
她摸到穴位便有了主張,又點了附近幾處穴道,怎奈傷口太大,依舊血流不止。酈遜之臉色蒼白,無力地一指熏籠:“取香灰來。”
少陽公主嗅了嗅香氣,大喜道:“是紫藤香,有救了!”紫藤香乃是降真香中最優者,止血定痛。少陽公主心想菸灰不若香料好,立即從熏籠裡挑出一塊紫藤香料,運功掰下幾個細塊,小心地將粉末灑在酈遜之傷口上。
她自小惹事慣了,隨身攜帶了不少靈藥,當下又摸出兩粒八珍大補丸塞在他口中,把他吃力地抱上軟榻,尋了些鋪蓋爲他蓋上,又把熏籠拿近了。
“這裡缺醫少藥的,沒法幫你包紮,我去永秀宮偷點東西來,很快就回,你等着。”少陽公主附耳說道。
酈遜之眼前一暗,又墮入無盡虛空,百般說服自己只須等她回來,心下茫然無依。少陽公主察覺到他的無助,立即說道:“你安心等我,不要怕,我一眨眼的工夫就回來。”
“此處……不是久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