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已近,酈遜之和江留醉胡亂吃過便出了門。臨行前酈遜之特地吩咐下人準備盛宴,不等雪鳳凰梳洗完畢就溜出前門。
未到十分樓情勢已不對,繁華熱鬧之地竟寧靜異常。走近了,大門緊閉,燈火全無,有幾個客人在附近張望,也是一臉奇怪。
江留醉沒見着花非花,精神減了幾分。忽聽對面的茶坊裡一個漢子喊道:“十分樓關門啦,你們回去罷!”酈遜之趕去和那人寒暄,說話時俊臉微紅。朝廷命官依律不許私入青樓妓館,但金氏子弟領頭違反,御史視若無睹,日子久了習以成規。話雖如此,酈遜之初次到這種地方,又自重身份,麪皮仍是薄的。
那漢子見他一身新衣,氣宇不凡,扯出一聲嗤笑,“穿這麼漂亮是要看花魁了?可惜小哥兒晚來一步喲,人早讓金世子請走了。”一旁的茶客嘻笑着。酈遜之急問:“幾時的事?”漢子瞧見他情急,又是一笑,搖頭道:“急也沒用,早間被八臺大轎請走,這會兒,嘿嘿……”腔調裡有幾分曖昧。酈遜之喃喃自語,“是早上的事。”
“咳,不瞞你說,我和你一樣爲瞧花魁纔來。這不,早早完了工,從城西一路過來。誰知道就是沒福分。我還聽說,世子連老闆娘一同請去!世子的胃口,哈哈!呵,不曉得十分樓以後會怎樣?”旁邊一人起鬨插嘴道:“什麼怎麼樣?不就是他金王府的別館嗎?”茶館裡的客人皆大笑,茶博士拎着茶壺走了神,差點把水倒到桌子上。
江留醉站在酈遜之身後,若筠令人憐愛的神情又浮現眼前,那背後真是精明如斯的藍颯兒?更讓他擔心的是花非花,到約定的時候人卻沒了蹤影。
酈遜之大感頭疼,花魁入了金王府,想證實她的身份可謂難上加難。但瞧這古怪的情形,那女子絕非普通人物,是藍颯兒的可能極大。
他心裡也亂,只不願往壞處想,與江留醉挑了桌子在一邊坐下。茶博士上了壺茶,兩人無心去喝。江留醉一動不動望着路,苦着臉嘆氣道:“街上二十七人,都不是花非花。”
酈遜之看他一眼,心中一動,按下目光道:“奇怪,若筠真是芙蓉,被金逸挑進王府去也太可笑,芙蓉怎會丟這樣的臉?除非……”江留醉連聲嘆氣,“如果藍颯兒是芙蓉,花非花老拆她的臺,她絕不會放過。別是出事了!”
時間過得甚快,兩人左等右等,只有陌生人穿梭來去,更添焦慮。胡思亂想間,眼前忽然晃出一個黃衫女子,頭上編着繁複異常的小辮,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們身旁。她撇下酈遜之,直直地盯着江留醉,那眼神像是找他算帳,一臉怨氣。
江留醉的眼光總算從街面上收回,“姑娘是?”黃衫女子又好氣又好笑,聲音尖尖地叫道:“喂,江留醉,你別裝得好像不認識我,我找得你好苦!”江留醉認得她便是指使他人追殺自己,要查探他武功之人,當下笑道:“姑娘,我不認得你。你怎知我的名姓?”朝酈遜之聳了聳肩。酈遜之仔細打量那女子,不像易了容,心下頗爲奇怪。
江留醉不想酈遜之擔憂,腦中靈機一動,問:“是不是一位姑娘託你帶口信?”黃衫女子不悅,神情頓時兇了兩分,瞪着眼道:“江留醉,沒幾日不見就這副嘴臉,我沒功夫和你瞎扯,你莫非真的不記得我?”
江留醉仔細地打量着這女子。她容貌姣好,個頭不高,因身形偏瘦並不覺矮。一雙眼圓圓亮亮,有種虛張聲勢的兇狠,卻更顯得嬌媚。他不知此刻她現身出來有何用意,見她一路跟到了京城,吃驚的同時添了警惕。
酈遜之狐疑地盯着黃衫女子,她眼中的熱誠一點點消退,最後化作生氣,居然用手敲起江留醉的腦袋來,大聲道:“你這臭小子,那時一嘴的蜜說得動聽,轉眼就忘了乾淨!是你沒記性,還是薄情寡義?你……氣死我了!”
一旁的茶客不由都將目光齊齊射過來,皆是看好戲的模樣,幸災樂禍地偷笑。
她沒一絲做作,連江留醉也覺得兩人本該是熟識,想到花非花至今未到,連忙朝外望去,街上依然有二十多個人影,可無論怎麼看,他認識的就只有酈遜之一人。黃衫女子見狀更氣,高聲道:“喂,我在這裡,你朝街上看什麼?好啊,我非要教訓你不可!”
江留醉冷然道:“姑娘,我真的不認識你。你想幹什麼,敬請直說。”他的臉板起來。那女子道:“你……居然說這樣的話?趁這裡有你的朋友,讓他來做證,看看你究竟認不認得我。”
酈遜之幾乎認定江留醉必是識得她的,只是顧及他在場有些難處。他有避嫌之意,又怕江留醉尷尬,盼着花非花快來,便可拉了她到另一張桌上去。轉念一想,不行,花非花若來了,江留醉更不會承認,還是乾脆遲到的好。
黃衫女子看着江留醉,吸了口很長的氣,像要把一生的話都說出來,扳着手指一一數來,“臘月初三,我們倆泛舟河上,那日是我們初識之日,當時你還說我頭上的小辮好看,要我日後天天都編這樣的辮子給你看。”
柔柔的語聲裡,江留醉的記憶於瞬間拉回到半個月前。他清楚記得,那天他所乘之船無緣無故地破了個大洞,整船的人差點淹死,幸好接近岸邊,大夥手忙腳亂避過一場災難。那天,他沒見過她。
他的臉倏地僵了,牢牢地望定這女子,果然從出谷至今所遇磨難都與她有關?
“臘月初四,我們一起趕路,所住的那家客棧叫做源發客棧,你一定忘不了?裡面的酒很有味道,我們幹完了好幾壇。你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說那天你特別高興,非要多喝幾杯。”
說到那天他更忘不了,客棧的酒裡有蒙汗藥,若非他覺得餓,只顧着先填幾口菜飽肚子,先倒下的絕不會是後來的三位販茶商人。那天,她在何處?
“臘月初五,我們住在一個孤身的老婆婆家裡,她門前門後都是梅樹,含苞待放,香氣撲鼻。你摘了一小枝梅花插在我頭上,說什麼比花解語比玉生香,還拉我去看月亮。那夜很涼,你就脫了披風給我蓋上,現下披風還在我處,你怎麼就忘了?”
那日的確是住在一個老婆婆家,可晚來並無花香也無月光,倒是驀地裡火光沖天,弄得他灰頭土臉,救了老婆婆後,又把身上一大半銀兩都送給她。
酈遜之聽她繪聲繪色描述,而江留醉一臉陰晴不定,想是有隱情。他一向不願探人私隱,徑自站起走開去付茶錢,丟下一句話給他,“你們慢慢聊,我去找花非花,回頭上我家裡再做計較。”酈遜之暗想,得趕緊到路上去截住花非花,同時心底卻有另個念頭在問,會不會多此一舉?
江留醉全身戒備地看着黃衫女子,他不想酈遜之被牽進自己的事中,這一走正合了他的心思。等酈遜之消失在街角,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黃衫女子托腮凝視他,“我要你陪我練劍。”
“陪你練劍?”
“不錯。我知道你的‘疊影幻步’走起來很好看,不知道若是配上了‘無始無明’和‘過客’劍法,會是什麼樣子?”
江留醉大爲吃驚,問道:“你爲何熟知我師門功夫!”他心裡明白,他並沒練過“過客”,那是三弟公孫飄劍一貫所使的劍法,縱然如此,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對他們的功夫如數家珍?
等他驚奇夠了,黃衫女子輕描淡寫地道:“我就是知道,你若能贏過我,我就告訴你。”江留醉道:“若是我不想陪練呢?”黃衫女子斜斜地望他一眼,“好啊,那我回去找你的朋友練劍,反正也是一樣。”慢悠悠站起身,並不急走。
江留醉吃驚地按住她,道:“你再說一遍!什麼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