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筠的雙眼朦朧,遙想江南的盛景,聽到他讚美,不禁迸出一朵微笑,癡癡地道:“我真想去那裡看看。”江留醉脫口而出:“好啊。”說完,看到若筠勉強的眼神,知她的想法,便突然下了個連他也從未想過的決定,道:“我可以把你贖出去。”
若筠臉上露出喜色,“霍”地站了起來,握住他的手,“你沒騙我?”
她的臉因興奮漸漸由蒼白變爲紅色。江留醉此際突然想到另一個法子,可以試出若筠是否就是藍颯兒,竟忘了應聲。看到他的神色,若筠的高興又打住了,鬆開他的手,淡然道:“你在哄我開心。”
“不是,我只是想到了其它的事,或許可以知道你的身份。”他拉住若筠的手,往窗口走去。
“什麼辦法?”
江留醉走到窗前,什麼話也沒說,驀地一拉若筠將她帶出窗外。若筠一聲尖叫,臉色煞白,手足亂動。江留醉帶着她出了窗後,另一隻手就勢攀住了二樓的房檐,一個翻身落到房檐上。若筠又一聲尖叫,等站穩了,身子軟在了江留醉的懷裡。
三樓的窗打開了,一個大眼睛的少女驚疑地看着兩人,不知他們怎會在窗外。待看明是若筠之後,更吃驚了,伸出手去想拉她進來,問道:“出事了嗎?”
若筠軟軟地靠在江留醉的身上,一點移動的跡像也沒有。江留醉平靜地對三樓那少女道:“我們沒事,你關窗吧。”
少女看看若筠,見她微微一笑,又幸福地望着江留醉道:“我很好,沒事的。”少女不安地合上窗,嘴裡仍咕嚅着,一派狐疑。
江留醉攬着若筠,軟玉溫香,不免心動。連忙按下心事,問道:“我帶你上屋頂,你怕不怕?”
“不怕。”若筠很快接上他的話,“剛纔我有一點怕,不知你要做什麼。可是如今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我什麼也不怕。”她把頭埋在他肩裡,細細地道,“有你在我身邊,今後我也什麼都不怕。”
江留醉心裡“咯噔”一下,如果她不是藍颯兒,救下她後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此刻美人在懷,一種溫柔適意的感覺包圍着他,可不知怎的,心頭始終有揮之不去的不安。
他笑對若筠道:“我們上去了。”摟緊她,雙足輕輕一點,如蝴蝶般翩然飛上了屋頂。這次若筠有了準備,並不顯慌張。兩人站在屋頂的瓦片上。若筠忘了爲什麼要上來,興奮地東張西望。
“原來京城的夜景,竟是這樣迷人。”她深吸了口氣,沉醉地道。遠望去,滿城未消的積雪堆出了潔白的天地,璀璨燈火如珠玉上發光的寶石,晶瑩閃爍。
這時候冬夜寒冷的風,從北面一陣陣吹來,如一隻大手粗暴地推動着兩人。江留醉被冷風一吹,清醒了些,決定再試一試,便道:“我先下去,你自己跳下來,我會接着你。”
若筠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拉緊了他的手,“這是爲什麼?你……”
“不用怕,我不是說過,可以幫你想起以前的事嗎?相信我。”江留醉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不敢把真實用意告訴她。
“好吧,我相信你。”若筠甜蜜地說,彷彿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江留醉顧不上回味,鬆開她的手,如蒙大赦般縱身跳下樓。他內心偏向相信她,可不知爲什麼,對兩人間看似越來越親暱的感情,毫無喜悅。
他落到地面,仰頭望屋頂上的若筠,衣袂飄揚,亭亭玉立,好像天上的仙子。她把雙手擴在嘴邊,大聲道:“我跳下來了。”兩手抓住胸前的衣裳,緊張地喘息。
她閉上眼,狠下心,堅決地跳了下來。
江留醉本想試探若筠緊急時是否會本能地運用武功,此時他發現又做錯了,她根本就沒有任何會武功的跡象,一任身子飛墮下來。他完全愣住,竟沒有伸手去接,眼看若筠閉着眼,平靜地笑着,直直地朝地上墜下。
就在她將要撞到地面時,若筠感覺出不對,睜開了眼,江留醉像石頭般站着,彷彿沒看見她。
這一切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快得來不及思索。若筠一念未已,就在最後的一刻,江留醉伸手推出,一陣罡氣將她的身體送出數丈之外,隨後飛身趕上,抱住了她。
“你沒事吧?”江留醉問。
若筠驚魂未定,一臉紅暈,“我好怕!你說你有辦法讓我想起以前,是什麼辦法?”
辦法分明已行不通,江留醉看着眼前不諳世事的女子,支吾道:“我們先去找秋老闆,看能不能把你贖出來。”
兩人肩並肩從門口進了十分樓,若筠始終嘴角留笑,她的笑不得意不張揚,讓人看了情不自禁爲她高興。此時廳中的人少了許多,金氏子弟都不見了,左虎左擁右抱,看到他們進來,只是瞥了一眼。
若筠帶江留醉直趨秋瑩碧的屋子,秋瑩碧見兩人進來並不意外,泰然地擺擺手,讓他們坐下。
“我想贖若筠出去。”江留醉直截了當地。
“不可能。”
“我出雙倍的價錢。”
“多少都不行。”秋瑩碧依然含笑,不失風度,“沒有價好還,也沒得商量。”
江留醉看了若筠一眼,她低頭不吭聲,又沒了生氣,像柔弱的草只知順從。“我要是硬要帶走她呢?”江留醉笑道,看似說笑,語氣強硬。
“哦?”秋瑩碧甜甜靜靜地笑着,毫不在乎,“如果你想成爲京都府、大理寺和刑部的通緝犯,想和雍穆王府、昭平王府爲敵,並且自信能從我這裡把人搶走,就請一試。我決不攔你。”
說完這話,江留醉立即感到凌厲的殺氣自秋瑩碧身上涌出。他突然覺得天下的老闆娘都不能輕易忽視,太公酒樓的藍颯兒是高手,眼前的秋瑩碧顯然也是,四周像有千鈞重物擠壓過來,逼得他透不過氣。他的右腳向後退了一步,抵住全身的力量。
若筠看出情形不對,急切地叫道:“住手,你們不要……”
秋瑩碧收了罡氣,冷冷地道:“識時務者爲俊傑,江公子,望你好自爲知。你們回房去,我就當一切沒發生過。”她冷靜地如插瓶裡的蠟梅,不多不少地微笑着,悠然地吐着幽香。
江留醉無奈,他沒把握勝得了她。十分樓如還有高手,帶走若筠就是難上加難。
他不覺掠過一個念頭,這老闆娘怎會有如此身手?只是這念頭立即被沮喪打斷。不得已兩人重回若筠房內,江留醉覺得氣氛已不如前,不知該如何開口。沉默了好久,若筠善解人意地開口,安慰他道:“有些事急不來,我本就沒打算出去。”
“可是,我怎能給你個希望,又眼睜睜看你絕望?”江留醉不忍心地道。
“你錯了,我並不絕望。從我喝了那一碗‘忘前塵’開始,我已學會忍耐,沒什麼再能打擊我。”她神情澹然。
江留醉發現他看錯了她,即使是株柔弱的草,仍有她的韌性。
“我再想想辦法,你……”他沒準備承擔更多的責任,略一猶豫。一向愛管閒事的他,自忖並不怕惹麻煩,此刻卻是例外,既想擺脫又想陷入,究竟是怎樣心境一時也想不清楚。因爲無法爲她出頭,他又覺得內疚,像欠了她似的嘆氣道:“我對不住你。”
若筠一笑,拍拍他的手,忽然問:“你爲什麼會來十分樓?我不覺得你和他們一樣。”
“我以爲這是家酒樓。”江留醉這樣說了,才意識到腹中空空。“我先走了,”他微感輕鬆,竟飛來一個好理由。“我得去吃點東西。”他的話裡仍有不安,想到了酈遜之,燃起一線希望,道:“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你不要太難過。”
若筠並不在意他的承諾,反倒自在地道:“我不在乎,我根本無處可去,在何處都一樣。你不必擔心,不知道從前或許更好。如果從前很痛苦,做個沒有過去的人未嘗不是好事。一世不過百年,有沒有過去都無所謂。你說呢?”
這一刻的她口氣成熟許多,眼裡的迷茫漸漸失去影蹤。
江留醉把她的鎮靜視作麻木,心頭襲上一陣傷感。他察出內心的軟弱,若筠在一旁笑道:“你要走就早點走,否則店鋪關門,又吃不上東西啦。”
江留醉走到桌邊,取出身上的錢袋,倒了大半出來。“這些留給你,希望能有用。”他所能做的似乎只有這些。若筠沒有拒絕,只望着他不出聲。
出門時江留醉走得很快,怕走慢了就會忍不住改主意。
走出十分樓的時候,他只覺恍如隔世,門裡門外,天上人間。江留醉回望二樓,若筠倚在窗口看着他,他又想起初見藍颯兒時的場景,那時他覺得看到了一個夢。而此時,他感到看到了人生,現實的人生。
樓上的若筠美得憂鬱,她仍在微笑,不帶一絲怨恨傷感。
直至江留醉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若筠纔回轉身,秋瑩碧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你們真是情深義重,”她嘲諷地道,“尚未有露水姻緣,就彷彿老夫老妻。”
若筠瞥了她一眼,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得老練許多,一瞬間經歷滄海桑田。她輕慢地道:“你嫉妒了?”
“我有什麼好嫉妒?可惜左虎不在這兒,金逸也不在。”秋瑩碧語氣冷淡。
“你以爲我想陪他?他三番五次指明我的身份,只有先騙過他纔好行事。否則,萬一出了亂子,你一個人就攬得過來?”
“對付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有什麼可擔心?殺了便是。”
“因而你就急不可待地顯露武功了,是不是?你的功夫真是不賴。”
“只因我們的芙蓉被他嚇倒了,竟對一個小人物刻意逢迎起來。”
“小人物?他的確是個小人物,不過你知道他是誰?他姓江。江留醉的江。”若筠又往窗口看,“我一路上都和他在一起。”
“是他?”秋瑩碧喃喃自語,“江留醉,他不是……”
“你知道就好。他追到這裡來,現下被我瞞過,以後可就難說。你不想我們的事讓他攪了罷?我做事從來有分寸,你只管做好你該做的。”
秋瑩碧聽到最後一句,怒道:“我們的芙蓉只怕就快躍出分寸之外!你明明可以讓我來對付他,顧忌什麼?竟然讓金逸吃了個閉門羹,你用心何在?”
“跟你說不通。”若筠轉移話題,“我說過很多遍,別叫我芙蓉,你知道我不喜歡這個綽號。”她此時的神情與藍颯兒無異,充滿了自信與精明。
“是啊,你一向不喜歡這個稱號,可是爲了什麼呢?”秋瑩碧順着她的話冷笑,“只有我知道原因,你想不想聽?”
藍颯兒被她的態度激怒,也冷笑道:“只管說來聽聽。”
秋瑩碧神色傲然,一字一句地道:“你始終想得到我的稱號。你想做羣花之王的牡丹,而不是平凡的芙蓉。”
“你說什麼?我不喜歡這個綽號,不想被比作花,任何一種花我都不稀罕!”藍颯兒哈哈大笑,支出一手指着她,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有人自以爲了不起,什麼花中之王……我可還沒看上眼!”
“你假戲真做的本事真是越來越精進了。”
秋瑩碧轉身欲走,藍颯兒的聲音又不冷不熱地傳來,“若不是我假戲真做,怎麼騙得了他?”
秋瑩碧回望她道:“他本就是個笨蛋。”
“他不是笨蛋,只不過太容易相信人。”她說完這話,看到桌上那些銀兩,意識到心底對江留醉的好感,板起俏臉佯作輕蔑之態,“你不相信任何男人,爲什麼也要人家學你?”
“你今天怎麼了?想激怒我,還是想逼我動手?”秋瑩碧臉色大變,言辭尖銳。
藍颯兒懶洋洋地道:“這樣一句話都能把你說跳起來,如此不冷靜,怎和我動手?其實你心裡清楚,是你想激怒我。你看我小心應付他就不高興,別忘了我們來這兒是幹什麼的。”
秋瑩碧一怔,沒再吭聲。她頭也不回地向外急急走去,種種往事卻不可遏止地涌上了心頭。
相思休問定何如。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對秋瑩碧來說,最不能提及的就是一件刻骨銘心的往事。然而,越是怕提起,往事越是如影相隨,揮之不去。忌諱反而讓人畫地爲牢,無法擺脫煩惱。
一剎那間,她希望自己手中,真有藍颯兒隨口捏造的“忘前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