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情與江留醉只覺眼前有劍,花非花似乎不見。劍如流水淌來,清澈晶亮,又如行雲奔走,毫無阻滯,彷彿不是人使出來,而是天生如此,並非定招。傷情手中的拐突然變得極慢,愣了神似的,許久才東敲一記,西擋一下。江留醉睜大眼看去,花非花像是藏身於劍內,那內斂的劍光過處劃出一個個無形的圈,而傷情的柺杖竟不能揮入這劍圈內一寸。
他看不破。傷情明白他不曾看穿她的招式,既然這些非是定招,也就無從看穿。但他想通了花非花的用意。和他交手,她不能依循常理,否則必輸無疑。她只能用巧法,纔會有佔先機的可能。
傷情嘿嘿一笑,柺杖一變,指東打西點南撞北,既不像與江留醉動手那般大江東去,氣勢磅礴,也不像起先呆若木雞,伺機而動。江留醉眼前一花,他身形如狂似顛,前傾後倒,來去翩躚,說是風中飄絮,又有根主心骨巋然不動。
花非花既順其自然,劍招彷彿天生天養,傷情便讓招式一記記如夢似醉,讓她摸不着頭緒。
崖風凜冽。傷情的柺杖成了迎空飄揚的風箏,看似風吹便應,其實那執杖的手纔是關鍵。他手腕翻轉,柺杖一揚三抑,欲進先退,迂迴曲折順着劍圈滑動。千古仍是不緊不慢將四周都劃入劍圈之內,劍身攜帶了花非花凝聚的獨門內力,所及處風起雲涌。江留醉雖在戰圈外,然則崖上地方無多,仍被那逼人勁氣迫得喘不過氣來。
傷情卻是無礙,渾然不覺被劍光包圍,柺杖猶如翻騰的羹勺,攪動一池熱湯。終於,柺杖一頓,他用盡畢生功力朝劍圈中央戳去——
花非花手不停,劍光流轉,劍圈換了中軸。傷情早就料到,柺杖微一提,順勢趕上,正打在劍光最強也是勁力最集中處。花非花眉頭一皺,劍圈有如被刺穿了一個小孔,嘶嘶出氣,偌大的防護一下瓦解。
傷情的笑容剛起,倏地消失,只因他突然聞到了一股襲人的香氣,幽幽如前塵遺夢踏波而來。他一嗅到這氣味頓覺不妙,花非花分明用上了靈山大師的秘術“麝檀功”。
這功法唯有長久浸潤藥物的人方練得成。須知麝香集諸香之最,氣可透骨髓,遊走經絡,亦能損耗真元,引邪入竅;檀香則能調氣去邪,除一切煩惱,兼通陽明之經,疏解抑鬱之氣。麝檀功則以麝之香攻人,以檀之味保己,中者七竅芳香氣烈,卻醺然若醉,意識手足無不聽從對方差遣。
傷情見花非花取勝心切,連這功夫也用上,只得打點全副精神,瞬間封住口眼耳鼻七竅,同時以“鎖穴”之功閉住周身諸穴,手上依舊施爲,把柺杖舞了個密不透風。此時他亦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整個人宛若一塊頑石,嚴實得不透一絲縫隙。
千古留芳。劍尖傳出的香氣,令到一旁觀戰的江留醉也自微醺。觀兩人激戰如飲美酒,至醇至酣,醄醄沉醉其間。這劍配了這香氣,渾然天成,奪人心志於無聲無息之間。花非花長劍抖動,一分分的香氣悉數傳到傷情身側,猶如尋花的蝶,採蜜的蜂,齊齊往他身上撲去。
傷情暴喝一聲,四肢百骸散出一股至剛罡氣,密密集結成一幢塔狀氣牆,環繞在他周身。香氣竟盤旋徘徊,鑽不進去。花非花微笑,劍氣一吐,激射出一道劍光,利箭穿空集於一點刺入。這情形與剛剛傷情以拐*劍圈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傷情此刻閉了七竅及諸穴,行動不如花非花自若,顯得較爲狼狽。
劍光被擋回。
花非花雙足一點,人飄然而起,江留醉直到今日此時,方纔見識到她真正的輕功,竟然狀如“飛天”。雲無空碧在,天靜月華流。但見她翩然騰於崖上,紅裳襯了斜陽混成火般顏色,配上紫劍如虹,鳳凰沖天也似暈出朵朵絢爛劍花。
千古低沉地嗡鳴一聲,散出萬千劍光,從四面八方射向傷情。花非花不停催動劍氣,漱漱落落如天花亂墜,一場劍雨當頭劈下。傷情的護身罡氣極耗真元,既要擋她劍招,又要防麝檀功所髮香氣,煞費氣力。但見劍花打在氣牆上,龍蛇亂竄,紫朱耀眼,花非花左手同時拍出一掌,揮出真氣卸去傷情的護身罡氣。
傷情憑意念感覺氣機有變,真氣一瀉千里似無止境,終忍不住睜開雙目。他雙眼一睜,一縷香氣伺機飄進,花非花微笑退後,竟不借機動手。傷情兩眼一陣辛香刺激,已然着道。好在花非花登即停手,他身上的壓力瞭然無蹤,不由停拐大笑道:“居然輸你半招!”
江留醉看得出神,忘了叫好。花非花卻無得色,收了劍,略帶忐忑地望了江留醉一眼。她分明贏了,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呆立。傷情看她的神態頓時了悟,叫道:“來,來,再打過,不許使這投機取巧的功夫!”
花非花道:“真要打,當然打不過你。”傷情大笑搖頭。
江留醉叫道:“傷大哥耍什麼無賴,輸便輸了,男子漢大丈夫,輸了以後再贏過。既然分了勝負,你我兩個輸家一同罰酒!”抱起酒罈斟滿兩碗。花非花不曉得他是借酒消愁還是真的灑脫看開,怔怔走近了盯住他望。江留醉擡頭看她一眼,笑得坦然:“喂,你是不是眼饞?叫聲好哥哥,我便分你一碗喝。”
花非花詫異一笑:“你幾時……學會貧嘴?”
“我天生油嘴滑舌,只不過從來當了你的面始終正經罷了。”這一回,江留醉真心讚歎花非花的武功心智,忘了要自嘆不如,只覺她贏了比自己贏了更令他高興。
傷情笑道:“如今酒喝多了,膽子大了,什麼都敢說了?”
江留醉認真點頭:“正是。非花,從今後我絕不在你面前假裝好人,有什麼就說什麼,你看可好?”
“如此說來,你先前都是糊弄我?”花非花板了臉道。
“不是不是。”江留醉急忙搖手,“以前怕你小看我,老是逞強,又有些短處怕你見了不喜。可我這人就這樣子,現下你該最熟悉不過,我也不必刻意藏了性子。跟你在一起,本就什麼話都可說出來……”
他還待一一剖白心事,花非花臉上飛紅,瞥了傷情一眼,阻住他道:“好了,我明白。你一說就是一堆,還喝不喝酒?”
江留醉笑道:“你呢,跟我乾一碗?”花非花倒滿一碗,與江留醉輕碰一記,酒水在碗中歡快地跳着笑着,打破了暮色將合的沉寂。
一記梆子敲破夜的寧靜。
藍颯兒眉頭一皺,金無慮的舉動所站處不偏不倚,恰恰令秋瑩碧無法順利出手,看來這兩個捕快武功的確不低,只是話說得太滿。她冷笑不已,方想開口,秋瑩碧望定金無憂,緩緩問道:“你不走?”
金無憂道:“閣下做過的事,總要有個交代。”秋瑩碧淡然一笑:“是麼?”藍颯兒耐不住性子,叫道:“羅嗦什麼,要打便打,怕你不成!”擎出一對玉簾鉤,在月色的映照下閃閃發光。
秋瑩碧用目光阻住她,對金無憂道:“你既做捕快就該查個仔細。無憑無據抓人,莫要誤了大事。”金無憂見她若有所指,心中一動,金無慮也不想打架,忙道:“這話在理。兄弟,我們有證據沒有?”
藍颯兒冷笑道:“廢話!”對這既不打又不放人的局面失去耐心,喝道,“你們倆是哪裡來的捕快,報上名來!”
金無慮提起一顆心,手裡暗自取了暗器,只待秋瑩碧一說就出手,拉了金無憂先走爲上。金無憂念及冷劍生及秋瑩碧話中之意,心思活絡了些,不想平白交手,便道:“你們……也罷,我便花一日辰光查明兩位這幾日的行蹤,若真犯了案,改日定向兩位討教。”
秋瑩碧道:“多謝。”示意藍颯兒一同離去。藍颯兒滿腹狐疑,不明白她爲何如此好說話,見她走得甚急,只得加速趕上。
藍颯兒走了片刻,越想越不對,忍不住道:“這兩個人到底是誰?”
“金無憂、金無慮。”秋瑩碧神態悠閒,彷彿說着兩個不相干的人。
藍颯兒聞言大怒,“是他們!金無憂居然還活着,怎不殺了他?”見秋瑩碧不言不語,越發覺得錯失良機,頓足道:“不行,此人不除,大事都要被他壞了。”
秋瑩碧淡然道:“他見着你和冷劍生的事,只怕早告訴江留醉或其他人,你殺他又有何用?你我能自保便可,不相干的事何必攬上身來操心?”藍颯兒一怔,兀自氣結,想得恨了,手上玉簾鉤一揮,把地上砍出一道深凹的裂縫來。
等確信牡丹、芙蓉二人已走,金無慮急忙拉了金無憂騎上快馬,到客棧要回行李。他生怕那兩殺手改了主意,繞皇城行了大半圈,沿路不斷*馬鞭,跑了好一陣,金無憂只覺頭也繞昏了,喊他停下。兩人行到僻靜處棄了馬,重新易容,換過衣衫鞋襪,改過所有行頭。
一切忙完,金無慮心中氣悶,咒罵道:“等你傷勢盡復,我非要好好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尤其是那個紅衣!”
金無憂道:“你什麼也別說,從芙蓉身上偷了什麼,給我瞧瞧。”
金無憂老臉一紅,嘻笑道:“你又看穿了,嘿嘿,眼光不賴嘛。”摸出一封信來。金無憂一見是信,掠過一絲憂思,奪來便看。金無慮笑道:“秋瑩碧居然沒有揭穿我們,奇怪,奇怪。好在如此,不然芙蓉定會防我。”
金無憂長嘆道:“那種情形你居然還敢下手,真不知討打還是找死。唉,我想你怎會如此樂衷逃跑,原來是爲了它。”說着說着語氣越來越低沉生澀,“我寫封密函,你立即替我想法送入宮中。”
金無慮看他面色凝重,斂了笑容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金逸也許還活着。”金無憂沉吟地道,“這到底是不是一個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