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察言觀色,忙道:“遜之不曾帶過兵,未敢爲將,丟了皇上臉面。”
“此言差矣。”燕陸離眉頭一皺,不想酈遜之竟會示弱。“事在人爲。想當初我在你一般年紀,早已帶兵遣將。皇上,酈廉察年輕有爲,找此機會磨練一下,必成大器。”
龍佑帝眯起眼,細細笑道:“遜之你意下如何?”
酈遜之委實決斷不下。遠離京畿重地獨赴前線,變數不可知,即便有酈家衆將相隨,萬一京城再生事端,悔之莫及。然則燕陸離所說掉包一事,讓他大出意外,倘非皇帝授意,或則另有別情,燕陸離領兵數萬出京隨時可反。
關鍵仍在酈家軍。
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恭敬地道:“王爺想鍛鍊小侄,遜之感激在心,務必叫各營諸將齊心協助王爺平亂。只是遜之之前對皇上說過,平戎大營遠水難救近火,不若仍遣沿途各州縣轄軍。王爺如認定精騎軍、武鉅軍是平亂最佳人選,自有王爺道理,遜之也以爲可用王爺之策。唯京城仍有殺手埋伏,來意不明,遜之爲保皇上安全,想留守以策萬全。小侄以爲,有王爺在足可掃蕩紛亂,還天下太平。”
燕陸離不置可否。龍佑帝笑着點頭:“遜之說得有理。至於王爺,朕叫左虎陪你去如何?”燕陸離慨然笑道:“既有酈家衆將在,小小兩城豈在話下。請皇上安心在京城坐陣,敬候佳音。”
議題已盡,龍佑帝擺手叫下面傳膳。燕陸離起身拜辭:“臣猶有罪在身,恐下臣們見了不便。”龍佑帝遂許他退下。
那一頓御膳好不辛辣,單一碟胡椒爆肉就吃得酈遜之雙目淚流。龍佑帝見了笑話,特意斟了涼茶遞給他,酈遜之愴然飲了,喉間發痛,仍皺了眉。龍佑帝便笑道:“好小子,我今日才知你吃不得辣,幸好沒讓你上陣殺敵,主帥若連辣都怕,怎生退敵?”酈遜之只是苦笑,皇帝的口氣像足了長輩,這少年天子的成長委實迅捷。
龍佑帝又道:“吃慣便好了,拿出你的氣勢,文人弱生生的模樣真不似你!”
酈遜之指指心口:“遜之非是苦辣,而是憂國。”
龍佑帝嘻笑點頭,摒退一衆人等,閒散地道:“一說不能吃辣,我想起個迂腐人來。顧亭運也最怕沾麻辣之物,每每逼不得已,擱一碗熱水在几上,把好端端的菜餚都洗了吃,真是暴殄天物!”酈遜之道:“顧相口味清淡,跟他清介爲人卻也般配。”
龍佑帝道:“顧卿的確機靈。前兩日我差他辦件難差,他竟一氣給我辦成了。”酈遜之見皇帝大有傾談之意,接口道:“顧相乃人中龍鳳,得皇上重用,相得益彰。”龍佑帝笑了搖頭:“你不問我交了他什麼事辦?”酈遜之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下當鞠躬盡瘁。”他原本想講“不在其職,不謀其政”,轉念一驚,不敢多言。
龍佑帝道:“遜之啊遜之,顧亭運早說得一清二楚,你幫他一個大忙,何苦自謙?”酈遜之忙道:“臣不敢邀功。”龍佑帝聞言讚歎了兩句。酈遜之卻覺天威難測,一層冷汗方消了去,想那跟人動手時與刀尖擦肩而過,比揣測聖意要令他放鬆得多。
龍佑帝道:“他這一說,提醒了我。近日京城看似太平,可天底下藏了多少樁齷齪事,不探聽分明總叫人不放心。天宮全系女子,出入宮闈無礙,闖蕩江湖欠妥。依我之意,你那廉察之位是個清水官兒,每月三十千錢,只夠你一人開銷。我早想撥些銀兩下來,再準你招攬人馬,只要肯效忠朝廷,過往即便犯過事,我也一概不究。你明日到太府寺左藏署支三千兩銀子,我都吩咐好了,若不夠過兩旬再取。太后所賜的先皇金牌就是信物。”
酈遜之聽得目瞪口呆,皇帝這樣說,即是指這批銀子並非名正言順地歸入他名下,而是從皇上的體己錢中抽取出來,不交戶部審覈。又有“過往即便犯過事”之語,莫不是知道雪鳳凰在爲他做事,故有此言?雖然如此,龍佑帝終是越發信任他了,酈遜之按下憂喜參半的念頭,連聲謝恩。
龍佑帝吸了口氣,笑道:“燕陸離一事,你有話要對我說?”他繞了一個大圈,對酈遜之又敲又打,這纔講回酈遜之想說的事上。酈遜之心道皇帝真是一絲不含糊,又驚又愁,忙道:“雖是疑案,然臣,然臣……”他忽覺這事說得急了,該仔細衡量清楚利弊,再告知龍佑帝更爲妥當。
龍佑帝徑直坐到他身邊,屈了前身靠近他道:“此處僅你我二人,有什麼不能與我這做姐夫的說?”酈遜之“咯噔”一下,低頭道:“嘉南王稱真銀仍在他處。”他故意不提前後因果。龍佑帝臉一沉,啞聲道:“他還說什麼?”
酈遜之道:“他未肯多言,只說本想借此次運送官銀,查明朝野是否有謀逆作亂之人。臣想嘉南王此舉太過冒險,且若之前未稟明皇上,亦有弄權之弊。他雖反覆交代,但臣仍冒死請皇上裁奪。”
龍佑帝淡淡道:“你冒什麼死?他放任自爲,你實話實說,我獎你尚不及,怎會怪罪?”當下浮起微笑,“到底你我一家,你不瞞我,好,好得很!”酈遜之放下心頭大石,燕陸離的老謀深算使他不寒而慄,此刻能與龍佑帝同聲通氣,他的心安定不少。
“臣請皇上示下,失銀案該如何處置?”
“燕陸離歪曲聖意,私扣募銀,置天下災民於不顧,自是罪大惡極!”
酈遜之見龍佑帝並未多問,就已斷定燕陸離扣住了募銀,又提及“歪曲聖意”,細細一想,越發心驚。可見燕陸離不是空穴來風,最初,或真是皇帝以言語誘之,引嘉南王有了錯覺,以爲能藉此一試羣臣。但龍佑帝既未給過聖旨,嘉南王單憑揣摩猜度,就執意行事,確非良臣所爲。
龍佑帝少年老成的臉上又陰沉了兩分,肅然道:“你可知我爲何讓燕陸離領軍?”酈遜之聽他突然直呼嘉南王名諱,知道下文不簡單,洗耳恭聽。果然,龍佑帝冷然說道:“他既有反意,我索性成全!”
酈遜之方知龍佑帝在昨日提到讓嘉南王平亂時即已生疑,見皇帝能隱忍若此,心下生寒。他平靜了心情,不動聲色地道:“嘉南王一事牽連重大,皇上是否要徹查再做定論?”
龍佑帝道:“你不必替他求情,他是真想反,也是真的被逼反!”
酈遜之愕然,一想又明白。羣臣的矛頭皆指向燕陸離,若是皇帝與諸臣上下一心,鋤去這位赫赫有名的老臣似乎是最好時機。然燕陸離肯隻身赴京,以先帝對他“長於權變”的判斷來說,無疑早做了準備。
燕陸離可反可不反,但當他對酈遜之和盤托出所謂的失銀案真相,無論真假,都說明對龍佑帝生了他心。如果燕陸離真是忠心耿耿,即使身受不平,亦該一片丹心向着社稷朝廷。可他所作所爲,的確對災民顧念甚少,失銀案罪名未除,已想領兵出戰。
這萬千頭緒,酈遜之理清了頓覺悵然。
龍佑帝怒容漸現:“他早不反晚不反,卻借了朕的名頭來反,而且至今仍藏匿失銀,不交給朝廷。嘿嘿,其心可誅。”酈遜之忍住心事起伏,道:“幸家父尚在南方,可趁勢制肘嘉南王舊部。”他絕口不提爲父王擔心之事。
龍佑帝點頭:“好,好。”忽然又道,“燕陸離爲何偏偏要領你酈家諸軍平亂,箇中奧妙你可解得?”酈遜之冷汗盡出,皇上言下有兩家勾結之意,深思之下,更添寒意。爲什麼,究竟爲什麼燕陸離不肯領沿途州縣轄軍?縱然有酈伊傑兵符在手,他所恃所圖又是什麼?
酈遜之突然跪倒,道:“臣失職,未能看出嘉南王野心……只怕臣父在杭州形勢危急。”他能想到可怕的事實便是燕陸離有脅持酈伊傑之心,方想領酈家軍必要時編爲己用。
龍佑帝一笑,彎腰相扶,道:“你快起來,若非有你父王和你在,我真奈何不了燕陸離。杭州方面,你父目前仍行動自由,但燕陸離一旦起事,恐怕他性命堪憂。不過若論深謀遠慮,連燕陸離都比不上你父王,我料想如有異變,他比你我更能搶佔先機,不必多慮。”
酈遜之謙遜兩句,道:“多謝皇上提點,遜之會想法讓臣父遠離是非之地,不給燕家可趁之機。此外陳亳之亂,依臣之見背後另有文章,陳亳亂民是自發而亂,還是受人唆使造反,於國之害各有不同。臣需和酈屏等好生商議,如何牽制嘉南王,防他陣前作亂……”
龍佑帝搖頭,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燕陸離與左虎,呵呵,若是陳亳另有玄機,遜之你且仔細看着,兩人一定會把兩城給朕安頓得好好的,絕不添一點麻煩。就讓他帶平戎大營出征便是,有你酈家的人在,我也放心。”他的笑容突然一收,“你我先收拾雍穆王如何?”
酈遜之心想,皇帝竟敢如此託大,莫非另有倚仗?卻不敢多言。燕陸離領兵平亂,其影響好壞委實難定,酈遜之躊躇良久,不知要不要勸皇帝收回成命。
“皇上大喜,小宮主回來了。”酈遜之尚未回答,報信的太監已不顧朝廷禮儀,徑自跌跌撞撞地一路衝來,沿途竟未有人敢擋。龍佑帝一聽謝盈紫歸來,喜得什麼事都拋諸腦後,笑逐顏開地對酈遜之道:“其他事容後再說,戌時雍穆王要進宮商量大婚的事,你先去看淑妃,到時與我一起見他。”
雖眼見皇帝似乎分不清江山和美人到底孰重孰輕,可那句收拾雍穆王的話薄荷葉般醒神去熱,令酈遜之思之熱血沸騰。有了這心事壓着,萬件瑣碎雜事候了他去辦,去見姐姐的腳步不由輕快如飛。
直至走到永秀宮殿前,琴音如靈泉流水,由遠及近,在酈遜之的心頭輕撫。他突然如醍醐灌頂,被釘住了腳步。姐姐的琴聲似乎在提醒他,當日一心入朝爲官信誓旦旦,如今朝局面臨大變,他一心考慮的卻不是百姓!
他爲皇帝想着如何收伏權臣,爲酈家想着如何趨避災禍,可是真正爲國爲民的人,首要想到的不會是這些,而是力勸燕陸離打消起事的念頭!他應儘自己所能,消弭戰事於未然之時。酈遜之的汗涔涔直下,深覺汗顏,自覺沒臉再見姐姐。
他在永秀宮外徘徊良久,終沒有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