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到京城時已是年初一黃昏。他此行甚急,怕燕陸離沿路多吃苦頭,只顧一徑趕路,把跟隨而至的金家軍士鬧得叫苦不迭。巡檢使金芮騎馬追得不小心,摔了下來,匆匆包紮了又上路。酈遜之深知他早到一日,燕陸離即可早一日平反,否則等金氏五侯年後回京城,加上太后與雍穆王金敬七人聯合,龍佑帝與他兩人只怕招架不住。
先到大理寺交了人,吩咐好生看護燕陸離,纔回到康和王府。
“公子爺回來了!”
“回來頭一樁事就是找你,讓你替我盯着,可都辦妥了?”
酈雲志氣風發地朝酈遜之俯身行禮,“小人沒辜負公子爺所託,相關事宜全記着呢。”取了一本簿子叫酈遜之看。
酈遜之翻開細看,輕輕念道:“廿一日,雍穆王府……五百三十六人!哼,豈非車馬塞途?”酈雲湊上前道:“是啊,那日小人看得眼花了,記得手麻了。金世子一死,這京城炸開了鍋,有身份的都上金府去弔唁。這幾日還在不停做道場,停柩未葬呢!”
好在有這樁事阻住了金敬,不然燕陸離到京,只怕他也在城門守着。酈遜之想了想道:“如今方二七,金府弔唁的人多也是應當的。”不欲再說,翻過金府的幾頁往下看去。
“咦,這個楚少少倒是日日去左府。”酈遜之用硃筆把他的名字勾出。酈雲道:“他和左鷹甭提多親熱,京中人都說……”忽然掩口直笑。酈遜之知他意思,微微搖頭。
酈雲道:“左府那邊由酈風盯着,他跟我說,左王爺遇刺後,朝中大臣想見他的一概被擋了,說是傷得極重。可這個楚公子去左府就跟回家似的,便當得很。”酈遜之翻看廿四日以後的記錄,果然雖有人拜謁,卻沒能進府。
酈雲問:“公子爺,你要去兩家王府麼?”酈遜之道:“禮數上少不得,父王不在更是要去。幫我備好吊禮和贄見禮,不要弄混了。”酈雲應道:“絕錯不了,公子爺放心!”酈遜之又道:“明日在清影居給我定個位子,我想喝茶。”
年初二。正月裡官員放假五日,酈遜之不用上朝,卻需去各府大臣處拜年,盡個禮數。比之往日逍遙,這官場的繁文縟節令他頗爲不慣,但竟安之若素,一一定好了贄禮等事宜,預備初三之後轉一圈去。
酈遜之先往御史中丞馬榮家中去。馬榮是酈伊傑同鄉,見酈遜之來了分外歡喜。此前酈遜之官拜廉察後一直沒空上朝,馬榮正愁沒機會多多結交,領了一家老小過來和酈遜之認識。酈遜之只是寒暄兩句,藉故和馬榮有事相議,馬榮聞言知趣,引他入了書房。
馬榮的書齋卷冊不多,文人墨客的字畫倒藏了不少,更有若干價值不菲的古玩。酈遜之掃了一眼,記起馬榮是寶靖七年的進士,看來官途順暢後亦沾染士大夫的習氣。
等一坐定,酈遜之先是客氣了一句,“馬中丞,遜之這個廉察之位,說來與大人差不多,無非是監察、執法之責。”馬榮立即說道:“哪裡哪裡,廉察大人位高權重,小人自然唯廉察馬首是瞻。”御史中丞雖爲御史臺之首,不過是從三品,馬榮這話說得極爲自然,酈遜之看着他漸白的兩鬢,心生感嘆。
“遜之有些日子不在京,不知年前幾日朝中議事說些什麼?”
“有勞廉察大人相詢。那幾日議事無非兩件,一是分配賑災銀子,一是敦促太后歸政。”
“太后歸政……”酈遜之輕輕吟道。
“不錯。如今名曰皇上親政,大小事宜仍多由太后做主。過了年皇上又增一歲,左右司諫、左都御史、秘書丞及翰林院七位學士都奏請太后完全歸政,免有專制之患。”
“太后怎說?”
“太后說必不負先帝,但歸政之期猶遲遲未定。”馬榮頓了一下,“樞密院知院事何大人更上書,欲循舊制不使外戚任侍從官。卻不料被太后當廷執硯,砸破了頭。”說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出聲來。
酈遜之卻笑不出,樞密院中多是酈伊傑的知交,同聲連氣。然則更笑不出的當是太后,龍佑帝年歲日漲,大臣們豈甘心被一婦人玩弄於掌心?由馬榮語氣推測,朝中當有相當一批大臣持觀望態度,而那幫做領頭羊的臣子們,如無人支持會否不了了之?
只不知皇上,看到這一幕有何打算?
酈遜之點頭,“多謝馬大人相告。”話題一轉,“聽說大人極好古董,未知可否讓遜之鑑賞一番?”
龍佑帝在崇仁殿坐了多時,直到報傳酈遜之覲見才露出笑容。酈遜之與他年紀彷彿,身份又親近,他自覺在酈遜之面前不必虛飾客套,待酈遜之亦不大講究君臣之道。然而,從小到大骨子裡育着的君臨天下的傲氣,無論如何收不去。龍佑帝樂得順其自然,用有意無意的帝王威嚴,歆享着重臣貴胄的臣服。
“臣酈遜之叩見皇上。”從馬榮府上出來,酈遜之一直在想龍佑帝近日的景況。金府、左府接連出事,皇上是從容應對,還是進退失措?
“起來說話。”龍佑帝摒退左右,親切地扶起酈遜之。
“皇上今次召臣,是爲了失銀案?”酈遜之仍低首恭敬道。
“叫你不要客氣,來,坐到我身邊說話。”等他坐定,龍佑帝方道:“太后和雍穆王逼得緊,如今委屈嘉南王。”
“不錯,現下我手中證據未足以指明嘉南王竊銀,不過是舉薦不當,屬下失職。”
“我心煩的不止這一樁事。”
“哦?遜之願代皇上分憂。”
“昭平王的事你是知道的。”龍佑帝話只說半句。
“左王爺愛民如子,傾家不顧,遜之十分佩服。”
龍佑帝煩躁地一揮手,“我不是說這個。”
“皇上想說刺客的事?”
“我去探過他的傷,也請太醫看了,傷在脅下要害,失血過多。以昭平王的年紀,怕撐不了多久。”
酈遜之動容,“如此嚴重?”
龍佑帝冷冷一笑,“太醫雖然看過,只怕未必如此。”酈遜之頓覺背脊發寒,爲昭平王,也爲龍佑帝。他一下想到幾種可能,光這君臣間的勾心鬥角已讓他不堪細想。
“事情太過湊巧,我想找人再探一探昭平王府。”龍佑帝忽然盯住酈遜之,“可惜天宮主不在,其餘女流之輩我不放心。”他言下之意甚明,酈遜之正想去探探左勤的虛實,遂道:“就讓遜之去,定不負皇上所託。”
“好。如此甚好。來,這是昭平王府的地圖,你好生看熟了。”龍佑帝取出一副羊皮卷,又很快接着道:“先帝請斷魂修建四大王府後都備了圖,無非擔心宵小作亂王府,好有個照應。”
酈遜之知道他這句話是爲安撫自己,顯然康和王府的機關要害龍佑帝亦是瞭然於心,說不定也派心腹打探過一番。他不無謹慎地想,回去尋些工匠改建王府應屬當務之急。
“皇上說的是。”酈遜之手捧羊皮卷,忖道:“倘若雍穆王府的地圖也落在手中,要除雍穆王豈非……”見龍佑帝目光炯炯,不再細想下去。
前往昭平王府探病的酈遜之既是代龍佑帝來問候,亦是代酈伊傑和酈家諸將來探視,滿滿一車的贄見禮和酈遜之的名帖一同送入府後,左鷹、左虎二人立即率僕擁彗恭迎。兩方客氣了一番,酈遜之終踏入了這座慕名已久的昭平王府。
昭平王府與另外三座王府不同,圍湖而建,堆石推土爲島,湖心是王府的中心地帶,島周環繞圍廊,中間夾以殿閣。更運來無數太湖石沿湖建起假山,整座府邸望之如海上神山,令人坐忘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