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靈谷明媚如春,四處翠色浮映,高下競秀。江留醉歇了兩日疲累盡去,眼見阿離泡養在溫泉中日漸精神,大感欣慰,放下心事與三個兄弟把酒言歡。
阿離閒時到天鏡湖邊垂釣,自制了香餌等湖底的魚兒游上,坐了兩三時辰一無所獲,仍是一派怡然自得。仙靈子和南無情很是留意他的行蹤,每見江留醉和他談笑,臉上均有憂慮之色。
初二黃昏,阿離收了釣杆,哼了歌悠然走回,看見江留醉正在屋裡收拾行囊,便走近招呼。江留醉一見是他,笑道:“想到明日就要去見失魂、斷魂,委實興奮,可惜你身子未復,不然定拉你同去。”
阿離聽他陸續說過失銀案的始末,聞言皺眉道:“靈山之行,對你或是破解真相的關鍵,卻兇險萬分。不如等我歇上幾日,與你同去。”江留醉笑道:“有你教我的功夫,想來自保有餘,我先行一步,到時在靈山等你。”
阿離搖頭:“不說失魂,單是斷魂峰上處處機關陣法,你未必去得。”江留醉頓時苦惱,這果然是一樁麻煩事。阿離又道:“那陣法連失魂、歸魂二人也不能全身而退,你真要去,唯有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阿離苦笑:“絕不入陣。”
這說了等於沒說的法子,愈發讓江留醉心驚肉跳。阿離看得有趣,笑道:“怕了麼?”江留醉托腮皺眉道:“的確越想越怕。不過越怕又越想瞧瞧,是否如你所言。”
阿離呵呵笑道:“吉人自有天相。聽說靈山大師當年囑咐斷魂,佈陣需留餘地,不可趕盡殺絕,如果你耐心點,說不定能找出生路。”江留醉道:“別的不敢說,福大命大,這點與生俱來。”言畢哈哈大笑。
門外不遠處,仙靈子冷峻憂慮的面容一閃而過。
阿離似有所感,目光朝外瞥去,道:“你師父會放你走?”江留醉苦惱地道:“少不得編派情由,溜也要溜走。”想到若是不去,讓花非花苦候,又負了酈遜之所託,總不像樣。他隱隱感覺師父多少知道他的事,卻終不說破,想來默認他的所爲。
阿離嘆道:“世間事,身不由己者,不知凡幾!”說着,一人一杆,慢慢消失在江留醉的視線中。
江留醉低頭,忽然間想到酈伊傑枯峻的面容,清亮而憂傷的眼神,和柴青山的深摯情誼。兩位長輩此刻於杭州可安好?撫摩棉衣溫軟的質地,他只覺在這仙靈谷外,有了越來越多的牽掛。
初三。巳時。陰。
江留醉在靈山腳下朝霞坡滿懷希望地等待。
前夜想與師父辭行,仙靈子突然閉關,給了他開溜的良機。阿離到谷口相送,唯一的囑咐是,若見到靈山人,絕不說出任何與救他有關的事。江留醉應了下來,卻想,如有機會當去找到那個敲棋,問清楚他爲什麼要下手毒害阿離。
時辰已到,江留醉等得心焦。蒼黑的山,絳紫的石,枯枝雜亂如槍戈直立,極目望去總不見人。正口乾舌燥,遠處浮現一點紅星,似蝴蝶翻飛,飄曳在陰灰色的山間,近了,燒出一團紅雲,照亮他的眼。
花非花星眸如水,洗淨他所有煩躁,江留醉不由微笑,迎上去道:“你來了。”兩日不見彷彿重生,那漫長的思念忽然得解,他反不知說什麼好。
花非花張望四周道:“胭脂呢?”江留醉這纔想起還有一人,四下一看,道:“許是耽擱了。”兩人相視無言,一時都不說話,任晨風拂過含笑的面龐。
這一刻天地間唯有他與她。
對此行靈山,他忽然有了絕大的信心,有她相伴,所有迷茫都拋諸身後。江留醉靜靜地看她,無情的山水驀地有了生氣。花非花時不時瞥來一眼,眉眼中脈脈溫柔,一點點如鮮花盛開在他心間。
獨處的甜蜜僅一刻而已。胭脂一襲淡粉雲衫,嬌俏可人地現身,江留醉直到她站至跟前才發覺,慌不迭招呼。胭脂拉起花非花的手寒暄,親熱得彷彿姐妹。江留醉瞧她倆軟語溫言,笑聲像山花遍野開放,便覺這朝霞坡下春意濃濃,竟忘了此去要面對的是殺手之王。
胭脂一路引兩人上山。江留醉忍不住道:“這山裡不太平,前兩天我遇到失魂宮的人,打過兩架。”胭脂“哦”了一聲,十分詫異:“你那回竟上山了?”江留醉自知失言,笑道:“我來探路。”想起一事,忙道:“他們似乎不認得你。”
胭脂冷笑道:“平素又不來往,他們知道什麼。”頓了頓嗔怪道:“你太莽撞,跟你說莫要單獨闖來,偏又不聽。”斜睨了江留醉一眼,嘴角卻是微笑。
花非花離他們隔了幾步路,吊在後面慢吞吞走着。江留醉停下等她,又伸長脖子對胭脂道:“今日能見着失魂麼?”胭脂搖頭:“這可難說得緊。靈山有句俗話,叫‘三魂藏,三魂現,靈山三魂不可見’,想見他們總要機緣巧合。”花非花道:“不如先去見令兄?”
胭脂駐足,問江留醉:“你說呢?”江留醉道:“暗器的事是要向他請教,先見他是個好主意。”他心裡略略有些擔心,失魂何等人物,萬一進了失魂宮出不來,斷魂那裡就無法打探,總是先去安全之地爲好。
胭脂遂帶兩人橫穿山腰往斷魂峰去。江留醉帶了碩大的一個包裹,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麼,其間胭脂好奇,要他打開來看,江留醉神秘地道:“晚上便知道了。”胭脂沒有堅持。花非花側了頭似笑非笑,也不插話。
行了一陣,江留醉腳下吃痛,發現山石越見其峭,幾已無路。原以爲失魂峰可算難行,險峰怪崖,歧路羊腸。誰料這斷魂的居處益發逼仄詭異,雲霧宛如有生氣悄然跟近,待發覺時已陷身蒼莽雲海,手一伸皆是濛濛水氣,難見丈外景物。
一不留神,聽見腳下碎石跌響,悚然停步細辨,原來身在一道狹壟之上。
胭脂笑道:“靈山人都說,斷魂峰的天氣要看斷魂臉色。”江留醉道:“莫非他能制雲造霧?”胭脂聳肩:“這可難說。”朝壟下躬身探看了看,“我哥哥的脾氣,連我也猜不透。雖說我是他妹子,但他究竟有多少能耐,這世上無人盡知。”
江留醉道:“聽說此峰上有若干陣法,一會兒遇上了,胭脂你可識得?”胭脂嘆氣:“他沒傳授我堪輿機關之術,不過去他家裡的路徑我還熟悉。你們跟我走罷。”回首朝花非花看去,見她若有所思,便道,“姐姐跟緊了,這一路不比尋常,稍不在意,粉身碎骨也未可知。”
花非花點頭,神情閒淡,胭脂注目她腳下,猶似絲纏腳底,穩如磐石。江留醉伸出手去,對花非花道:“抓緊!”花非花一怔,又看胭脂,遲疑了一下方纔擡手。
胭脂急忙回頭,等江留醉從後將手伸來,聽見他道:“串成一串糖葫蘆,誰也丟不了。”這才微笑着,任由他牽住柔荑,心神搖曳。
迷霧中的路徑看去都相似,江留醉駭然地邊走邊想,若不是有胭脂引路,只怕繞來繞去,都在一條路上打轉。走在最後的花非花神情凝重,一雙妙目牢牢盯着前路,彷彿想透過那重重雲霧,看清前路究竟。
約莫走了小半時辰,江留醉手上一滑,胭脂被什麼東西絆住,往前跌去。江留醉急忙俯身去扶,摸了半天竟無她蹤影。一下驚出冷汗,招呼了花非花來找,兩人往前後各走了十數步,均不見人。
濃霧一下消散——
斷魂峰的景緻清晰地呈現眼前。蒼山黑土,巨石林立,一種說不出的幽冷,從石縫泥隙瀰漫開來,甚至冒出絲絲青氣。江留醉張望四方,除了他與花非花再沒別人,胭脂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徹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