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死諫
不過,朱祁鎮是皇帝,皇帝是聖明無過陛下。
即便朱祁鎮將帽子都扣在對方頭上,這些大學士也只能往棺材上敲釘,決計沒有一個人敢爲瓦刺叫屈的。
“陛下聖明。”楊洪第一個出列附和,說道:“太祖太宗之大患,北虜也。北虜先爲僞元,後爲韃靼,再爲瓦刺。而陛下擊瓦刺西去,實在是上雪太祖太宗之恨,下解子孫後代之憂,然仍有不美之處,就是沒有除惡務盡。”
“昔日,太宗之擊馬哈木於忽蘭忽失溫。馬哈木北遁,爲韃靼所殺,脫歡帶餘部蟄伏西域,三十年間,後又殺出,報仇雪恨,以至於一統草原。”
“而今也先之子,阿次帖木兒頗有父祖之風,能禮賢下士,安撫各部,留其於西域不擊,乃是姑息養奸。”
“老臣雖老,願爲陛下持繮引馬,西征萬里之外。”
楊洪身後是整個正統勳貴集團。
怎麼說,軍功集團就是一個怪獸。
張輔手中的時候,張輔一直是勸朱祁鎮慎重,但是楊洪卻好戰的不得了。
其實這並不是兩個人之間的區別。
而是朱祁鎮軍事改革直接成果。
張輔是真愛好和平嗎?廢話,張輔如果真是菩薩,他能從屍山血海之中殺出來。他每恨恨於安南,只是實力使然而已。
國力不足,軍力不足,縱然張輔想,又能怎麼樣?他總要爲大局着想。
而楊洪卻不一樣了。
正統勳貴雖然有很大一批是從原本的衛所軍官之中提拔出來的,但是都敢戰能戰之輩,先是打瓦刺出了三個國公,今日滅安南,又要有好幾個侯爵與伯爵了。
這樣的情況之下,已經刺激着下面將領們嗷嗷直叫了。
楊洪剛剛支持打烏斯藏也有這方面的想法。不過當時他並不積極,原因很簡單,他一早就知道,打烏斯藏軍隊規模大不了,而且烏斯藏是一個苦地方,沒有幾個人願意吃這樣的苦頭。
但是而今打西域卻不一樣了。
因爲打西域,這戰事足夠大。
就能夠安排更多的人了。這符合整個正統勳貴的集體利益,說不定打下西域之後,還能出一個國公。
當然了,楊洪最後一句請戰,卻是虛的了。
他其實知道,朱祁鎮不大可能派楊洪出戰了,一來楊洪年紀大了,二來就是楊洪功勞足夠大了。
即便是郭登在安南之戰,就自覺的坐鎮後方,讓下面人去打了。就是爲了避免功高震主。
當然了郭登與楊洪還不一樣了,郭登漠北之戰中,功勞並不算大,營國公有一點水分,所以諒山之戰,算是正名了。
楊洪這樣說,卻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那就是狙擊一個人。
石亨。
當徵西域一事提出來之後,楊洪第一時間就想起了石亨。
不管楊洪與石亨多不對付,也不得不承認,石亨是最合適領兵的人。
但這並不是楊洪所願意見到的。
甚至可以說石亨在龍城種種被動,楊洪也不是沒有插上一手的。楊洪對石亨或許沒有置於死地的心思,但是如果石亨自己作死,楊洪並不介意挖坑埋土。
楊洪也想試探一下朱祁鎮的心思,是不是要用石亨了。
朱祁鎮輕輕一笑說道:“昌國公勇氣可嘉,只是朕要昌國公坐鎮京師,朕須臾也離不開卿。”
“陛下,過雖大好戰必亡,自從正統二十年以來,幾乎無歲不戰,攻朝鮮,擊瓦刺,興凱湖之戰,肇州之戰,台州站之戰,東勝衛之戰,燕然之戰,至於國內,則平瑤亂,憑祥,鎮南關諸戰,今日諒山之戰,更是驚動南國,斬首三十萬,本朝武功之盛,至於今日。”李賢說道熬。
“如此,百姓苦於轉運,北地興役於北,南國苦於徵南。臣恐重蹈永樂年間覆轍。”
“請陛下暫息雷霆,此事當從長計議。”
朱祁鎮沒有正面回答李賢的話,而是轉移話題問道:“你們都是這個意思。”
劉球說道:“臣正是此意,陛下親政以來,水利兵役馳道水師,各興大事,所耗不止千百萬計,至於對民間百般收刮,鹽稅,茶稅,海關稅,鈔關稅,乃至而今清丈天下,徒以加稅爲能事。”
“至於府庫重實,以之爲家國之盛事。”
“臣以爲,非盛事。治天下以禮,安天下以德,從來沒有治天下以稅,安百姓以錢。臣恐有一日,民見有云:‘大明萬-稅萬-稅萬萬-稅。’”
“臣請陛下,念仁宗宣宗之德,太皇太后之遺命,罷天下大事,減賦稅,省軍事,使得天下百姓,安享太平之樂。”
“如此臣死而無憾。”
如果說李賢的話,還在朱祁鎮的接受範圍之內。劉球的話卻讓朱祁鎮震怒非常。
因爲劉球將朱祁鎮所做過的所有事情都給否定了。
李賢的意思是,朝廷不堪重負,重視武功忽略文治是不行的,但是劉球就直接指着朱祁鎮鼻子罵,你小子這麼多年來,一直在沒事找事。
這讓朱祁鎮既生氣,又傷心,還難過。
生氣自然是生氣劉球所言,傷心與難過卻是覺得這麼多年,朱祁鎮兢兢業業,幾乎全年無休,娶妻當日還要批幾個摺子。
將大明天下治理到這個地步,朱祁鎮不敢歸天下之功爲己有,但是如果說他自己一點功勞都沒有,卻也太過了一點。
是的,朱祁鎮辦了很多事情。他也明白,在古代這個社會之中,每一件所謂大事,都會深刻的影響到百姓的生活。
即便是一件好事也是一樣的。
時代的車輪是會壓死人的,縱然是在前進。
就好像河北水利工程,固然對整個河北都是大大的利好,就在朱祁鎮完成河北水利工程之後,河北的地位一日日在上升。
雖然而今還不能與江西,浙江,福建,南直隸等科舉大省相比,但是河北籍大員卻一日多過一日。
河北作爲整個北方的中心省份卻已經奠定了基礎。
當然了,即便有這麼樣的好處,恐怕也會有人因爲河北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即便這個工程是于謙主持的。
這是這個時代生產力的限制,與治理能力的極限了。
但是如果就此說朱祁鎮無端興事,就太過了吧。
如果有歷史上的人,從同樣年份穿越過來,就會發現朱祁鎮做了什麼。歷史同年年份之中,整個九邊都在承受着蒙古的壓力,更不要說將收復失地了。甚至連青海都有套虜了。至於內部更是有各式各樣的叛亂,至於大藤峽之亂,更是綿延四省,連續換了好幾個巡撫總督都沒有辦法根治。至於其他弊端,什麼大量徵召百姓爲民兵,女真反叛騷擾遼東等等。
等等。
明人自己都人說正統十四年的時候,天下有土崩瓦解之狀。
只是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做了好事從來沒有記得,做了壞事,卻是能被人指點一輩子。
更讓朱祁鎮傷心的是,他很明白,這絕對不是劉球一個人的意思,是很多人的意思。根本原因就是朱祁鎮清丈政策已經觸動了很多士紳的利益。
自然就形成了這樣的輿論氣氛。
而朱祁鎮在發動安南之戰的同時,還想擊烏斯藏,打西域,一向爲民請命的自居的劉球自然是忍不住了。
更讓朱祁鎮感到悲哀的是,劉球真正是一腔熱血,在他看來,自己是拼死上奏,願意用一死來挽回天顏。
他難道不去想想,沒有朱祁鎮所做的大事,這天下哪裡有太平而,這世間哪裡有真正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