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雲濃月淡,光影朦朧,在玄書裡並不算是個好天色,煞氣頗濃,詭譎暗轉,最是容易出精怪鬼魅之流。我心尖兒不自覺一顫,念着“南無阿彌陀佛”眯着眼睛回首望去,來人的半邊面孔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餘了半邊頭髮絲在夜色中墨染升豔,倒是那身經久不變的黑衣倒是熟悉的很。
我正想問小黑到底是如何知曉我的身份,卻見自己的袖間正懶洋洋地懸着一朵芍藥花,暴露在空中時的盤錯花根十分搶眼,不禁有些汗顏。忙心虛地把手藏在寬大的袖間暗暗使了個決,讓它乖乖地又飄了回去,落地生根,僅是指尖微點便從含苞欲放開到荼蘼。
糜族人天生精於侍弄花草,可以知其所念,見其所思,控其所神,然而這般附庸風雅的能力在那羣文人雅士之中還尚受歡迎些,若是在其他族羣生死人肉白骨之類的能力對比下,便顯得雞肋軟弱至極,便也不難理解爲何他人會對糜族下手。
優勝劣汰,強者爲王,本就是最理所應當的事。只是,他們殺他們的,我恨,也是應當該恨他們的。
小黑看着眼前詭異的景象,只是輕微皺了皺眉,常日寂冷的五官裡難得藏了一絲疑惑的情緒,“麋族不是……”
餘下的半句話他並未說出來,我愣了愣,便是再遲鈍也明曉他這話裡是在顧及些什麼,喉嚨微微有些發緊,剛說了一個字便覺得音澀得不對勁,只裝作受風了一般拼着嗓子使勁乾咳了幾聲,才扯着嘴角彎彎作出沒心沒肺的模樣對他嘿嘿笑,“是,是被滅族了,樂麋山還被放了好大一把火,燒光殆盡,但就是逃了我一人,瞧,我福大命大得緊吧?”
他眼梢微動,心緒不明,連望向我時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沒有不耐,也沒有意想之中應該表現出的憐憫。
我突然覺得他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傾聽夥伴,雖然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不奇怪,我向來是猜不透他們這些人的心思的,但也並不擔心他會利用我什麼——大概沒人會想要去利用一個能力廢柴雞肋到極點的小姑娘,更何況小黑又不需我養花。
心裡只尋思着眉娘雖然告誡我過不能把耳朵露給外人看,但小黑現在已然是靈棲裡的人了,應該並無大礙,索性利落地擡起手來,把掩在耳廓邊的頭髮直接撩了起來,側着腦袋在有光的那一邊給他看,“現在相信了嗎?”
擁有正宗血統的糜族人,耳廓處自滿月起便會被族裡有聲望的長老以硃砂合着特調的花汁刺上一彎藤蔓圖騰,作爲日後相互指認的憑據。雖然戰爭已過去多年,但畢竟人多口雜,眉娘怕有哪些偏執的仇家捕風捉影而來想斬草除根,從收留我那一天起便喚我留了長長的鬢髮用以遮蓋住那個印記,倒也相安無事。
小黑默然,只走上前
來,放下了我兀自撩起的鬢髮,他擡起袖時我似乎瞟到裡衣緊縛的袖口邊上鑲着一圈細細的暗金滾邊,僅是在我面前一晃而過,卻帶着似曾相識般的熟悉感。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死死攥住他寬大的外袍,緊盯着他幽深如古井一般的雙眼,“小黑……?”
他看了我拉着他袖袍的手一眼,似乎有些牴觸地避讓了一步,我卻仍固執地緊緊攥着,一字一句地問他,“你是不是以前在哪裡賣過很好吃的糖葫蘆?”
小黑怔忪,“……?”
看起來似乎不像,我苦惱地撓着耳後,仍是不肯放手,只自顧自地絮絮叨叨,“如果不是的話,我怎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你呢?……小黑,我以前有見過你嗎?”
小黑似乎又是一怔,那一瞬間我彷彿感覺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一般,雖意識到自己唐突,卻仗着年紀小隻道童言無忌,強作鎮定地死死瞧着他的眼睛,不肯放過一絲錯漏,只爲等待着他的答案。只是已然是這般的注意了,卻見他所有能挑出來的錯處也僅僅是在一瞬,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他的面色便恢復了正常,俊朗而涼薄的眉眼彷彿從未有過變動,半晌,我見他微微抿了抿棱角溫潤的脣,一邊輕巧地把我的手從衣袖上拿開,在我祈望的目光中淡淡地吐露出兩個字。
——“沒有。”
“喔。”我失望地點點頭,幾乎以爲是自己一時被美色所誘所以魔障了,便也懶得再去深究,忽的又想起來,“對了,你又沒有鑰匙,是怎麼進來的?而且眉娘沒有告訴你這兒是靈棲的禁地嗎?”
“門沒有落鎖,”他只簡單解釋了一句,才問我,“你方纔,也聽到那歌聲了嗎?”
“沒鎖嗎……聽到了,怎麼?”我努力回想着,循着方纔女子曲調模糊的字音一字一字念與他聽,“星星之火兮,若火燎原兮,不可向邇兮,猶不可滅兮……?”
他微擰起修狹的眉,只叫我不斷重複了幾次,直到我差些惱了以爲他如邱五晏一般以捉弄我爲樂時才篤定地判斷道,“火喪鎮魂曲。”
火喪?我也隨着他皺着眉盤算,朝花鎮近日似乎並無喪事,只前一月聽聞有位花甲老人禁不住氣候變化駕鶴西去,這也算是善終了,又怎會有因火喪命的例子?
天空中的雲色愈發濃郁起來,遮蓋着的月光看不見影。我感知到身後花草的異常,不覺一愣,忍着驚慌回頭望去,只覺得全身發冷,汗毛倒豎。明明無風,身後的雪芍藥花海卻在輕微擺動,一時間光影浮動,花香嫋嫋,卻似乎很是不安。我卻沒空去欣賞那流光溢彩的奇景,只強笑問道,“鎮魂曲?這是要悼念誰?”
小黑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並未答話,儼然一副“你問我我問誰”的模樣,很是無可奈何。似乎是應景一般
,牆外那段幽冥詭譎的歌聲不知何時又響起,我忍着恐懼仔細側耳傾聽一番,卻愈發惶恐,差些要落荒而逃。他輕輕地推了推我的肩膀,以眼神詢問我怎麼回事,我稍微鎮定了一下,咬着牙從緊閉的脣裡模糊不清道,“這個聲音,跟我下午在瘴牆裡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還有呢?”
我有些驚訝,他竟明曉我有話隱瞞,然而轉頭望去時見他幽黑的眸子清晰地映照着我因驚惶而驟然發白的面色,才知現在自己的狀態有多可疑。
我咬了咬脣,在心裡仔細思量一番才決定告訴他,“這個聲音,大概是花堇……或者是花染的也說不定……只是很像,我也不確定。”
更何況花家,三年前是發生過大火的。
小黑抿了抿脣,沒有再說話。
一時間氛圍靜默了下來,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和夾雜在其中的女子的歌聲,婉轉慼慼。
我幾欲搭話以破解這尷尬的氣氛,然而每每撇過頭總是瞟見他正嚴肅思考的模樣,又不敢打攪,便也縮着脖子與他並排站着,支棱起耳朵總想聽出些什麼,誰知那歌聲卻是越來越遠,而後便逐漸隱了下去,夜風獵獵呼嘯間再尋不得半分蹤跡,若不是小黑此時還在我身邊,我幾乎都要以爲這又是我無端的一場迷離夢境。
我頓覺沒意思,睏倦地揉了揉一直瞪着老大的眼睛,正想叫一邊的小黑回去,轉頭間卻不知是什麼東西撲到我的鼻樑上,惹得鼻尖一陣瘙癢,眯着眼時只瞧見模模糊糊的一片豔色繚繞,以爲是花叢間的蝴蝶誤打誤撞上來,拿下來一看才知原是一片杜若花瓣,不禁低聲咕噥了一聲,“咦,這附近竟有種杜若花?”
本只是自言自語,身邊的小黑卻是毫無預警地轉過頭來,直直看向我。未曾想他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我一愣,尷尬地吐了吐舌,忙不迭解釋道,“我隨便說說的,您繼續,繼續……那我先回去了啊,記得鎖門……”
他盯着我指間拈着的那片杜若花瓣,突然問我,“糜族人是如何施法的?”
我沒想到一向冷淡的小黑竟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驟然被這麼一問只張大嘴巴怔怔地看他,“誒?哦,那你想看什麼?”
氣氛一下輕鬆了許多,他莞爾,“隨意。”
“哦。”我低下頭想了想,將那片花瓣放到他手心裡,咬破了指尖,滴了一滴血,在其上畫了個圖騰,借花之眼織就幻境,正好能看看這株杜若到底是從何而來。這在糜族裡並不算是多麼稀奇的術法,只是能感知到花的所見所聞,小時曾聽姆媽說族中的大長老能夠移步生花,掌握天下花期更是信手拈來,我那時年紀尚小,無緣見到那般綺麗的畫面,或許是見過的,但也早就忘了個一乾二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