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乍然被至高無上的王點到名字,忙誠惶誠恐地大力咚咚咚磕了幾個頭,“啓稟陛下,這便是青衣。您看,是否與……有幾分相象?”
“青衣?青衣……”姜玉口中念着,溫煦的目光遊弋在他年輕而俊美的臉上,褪去了以往的幾分陰翳鷹隼,只溫言問道,“可會唱京戲?”
他聽不懂眼前男人口中所說的“京戲”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但卻聽懂了“唱”這個字,於是很是誠實地搖了搖頭。事實上他如今連長一些的句子都說不清楚,又何談唱?
姜玉便是寬厚的笑起來,“那爲何叫青衣?”
青鷺這回倒是聽懂了他的話,卻仍是保持緘默不語,只閒散地以二指淺淺地提溜了一下身上的一襲淡青色的衣衫,欲給他瞧個明白。
木匠低着頭跪在旁邊着急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喚道,“青衣,快說話,我以前怎麼教……”然而話還沒說完,就被姜玉一個凌厲的眼神堵在了嗓子眼上,只好慌忙地低下了頭去,不敢再多言。
從那時候,他便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待他寬寵之最的。
深宮的日子寂寂無聊,青鷺卻是唯一不寂寞的那個,王對他莫上的寵愛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後宮中的千嬌百媚一時皆被冷落下來。姜玉每日都會抽出大半的空檔陪着他,一夜承歡雨露過後,便是“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獨上寵愛。
朝堂上的一派風雨和怨聲載道青鷺全不知曉,便是知曉了,也聽不懂是如何意思。此時他只依偎着身邊的王者,站在窗臺邊上,不解地指向在池間簇簇開得旺盛的花,“這是什麼?”
“芙蓉。”
他便又指,“那是什麼?”
“牡丹。”
“那個呢?”他轉而指指安置在案几之上的燭臺,他依舊記得初進宮時見到的那瀅綠色的輕煙,飄渺而美麗。
蒼老的王者對一切都懵懂無知的他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不厭其煩地輕語說道,“乾陀羅。”
他細語低
喃,“乾陀羅……那是什麼味道?”
“迷幻的。毒藥一般的。”姜玉的頭深深地埋在他白皙的頸間,深深地嗅了一口,“就如你一般,這般的模樣……讓人不惜飲鴆止渴。”
這般的模樣?他那時並不知道蘇樂的存在,且當作這是誇獎,把玩着一朵剛拈下的牡丹,但笑不語。
空中乍然傳來一陣清唳,他似乎受了驚,下意識地仰頭看去,正是他在入宮之時所見到的那隻蒼青色的鳥,在高空中盤旋着,翱翔着,每一根鳥羽都在陽光下灼灼地發散着凜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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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眺望着那抹青色,忽然有些失神,“……那是什麼?”
姜玉環摟住他削瘦的肩,目光深邃而遙遠,“那是鷺。青鷺。”
“有何特別?”
“青鷺鳥冷血、無心。”姜玉緩慢地說着,“也是我喚了宮內的工匠打造出來的,混合了所有青鷺鳥的心頭血,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世間難得一隻。世上僅此一隻。”
他不解,“王爲何不直接捕獵一隻,再慢慢馴化?何苦挨個捉了再放血?”
姜玉笑了笑,聲音微微有些喑啞,“我只要能在我掌控中的。”
他“哦”了一聲,低下了頭,不作所語。
姜玉對他突如其來的沉默不以爲意,又道,“青衣,你可喜歡?朕賜予你可好?”
他本想搖頭,卻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便看姜玉的食指和拇指交錯放入嘴間,一聲輕輕的唿哨,那盤旋在天空中的青鷺便徑直衝了下來,乖順地停在姜玉的肩上,左顧右盼,很是有靈氣,一點也不像是單純的木頭所雕刻而成。
“青衣,不好聽。”他將那隻溫馴地斂了翅膀的青鷺交予他的手中,“以後你就叫青鷺罷。”
寥寥數語,他便從青衣變成了青鷺。似乎有什麼變了,似乎又什麼都沒變。
“青鷺謝王賜名。”他也一板一眼地恭敬垂首,輕撫着手中青鷺硬冷的鳥羽,似乎很感興趣,然而刻畫精緻的面上卻始
終掩不下不斷涌現的失落。
原來就算是再烈性的鳥兒,就算飛得再高再遠,也終究是逃脫不過一人的手。
……
相處得久了,他開始越來越明白伴隨的這個男人的喜好。
姜玉喜歡添了龍腦香的茉莉香片,喜歡濃油赤醬的菜式,喜歡看他穿着戰袍舞槍弄棒,特別是一柄方天畫戟。喜歡把他抱在懷中爲他細細梳理糾纏的青絲,一邊看他現學現賣着宮廷樂師所傳授的技法,生澀地奏琴。哪怕他指下琴聲再破碎拙劣,姜玉卻也是口中飲着一口葡萄美酒,含笑看着他,包含了最大的寬容。
纏綿中的眉目半斂間,青鷺偶然擡起頭來,透過紅鸞帳外安置的菱花鏡,看到姜玉看他癡迷繾綣的眼神。他本漸漸走上正軌的指下卻乍然一顫,錯了力氣,琴絃乍然斷開,割破了他的手指。
他不知道姜玉看到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只知道決計不會是他青鷺。那般的眼神不應該出現在剛認識不久的他身上。
這般頂替他人的生活讓青鷺只覺得厭倦非常。
“琴絃斷了,怕是不能再爲王奏琴了。”他推開案几上的瑤琴,換了個姿勢,斜斜跪坐在鋪得鬆軟的榻上,白皙而微涼的足尖輕勾上姜玉纏着絲絲縷縷的金線的腰帶,本應俊朗英武的眉眼此時卻帶着幾分輕佻逗引,眉梢眼角浸染的盡是三千女子融合的那嫵媚精氣。而那流露出的所有千嬌百媚,統統都只是爲了邀身後的男人一次沉淪。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姜玉卻是一把推開了他,對上他無辜的眼光時沒有責怪,只是輕輕地太息了一聲,"你終究不是他。"便整衣離去,背影是一如既往的薄涼。
看着那被推開又緩緩閉合的門,他沒有說話,只裸着足下了榻去,面無表情地砸碎了那面清晰得令人生厭的菱花鏡。他其實情願看到姜玉立刻對他發怒,甚至是厭惡地趕他走,也不願他拿對那個虛空的人的這般癡狂情感在他面前表露無遺。
算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