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過後,蘇樂便安分了許多,渾身的戾氣統統散了個乾淨,終於不再似前幾日那般讓人操心,然而只餘了那蘇陌一人,雖還是盡心盡力地照顧着他爺爺,但這孩子本便是冷淡的性子,在經歷過那場混亂後,眼見的變得愈發沉默起來,整日抿着脣,板着一張俊俏得天怒人怨的小臉蛋兒一言不發,總讓人不免覺着有些擔心。
我看着蘇陌一聲不吭地喝着藥,那般苦澀的藥湯,若是平常一般大的小孩兒早哭鬧着不肯喝了,然而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我在一邊兒瞧着,不禁拉了拉小黑的袖子,很是惋惜,“你說這孩子,以後會不會變成面癱啊……”
小黑:“這話好像以前在哪聽過……”
我:“……”
撇開其他不提,眉娘看起來倒是極疼蘇陌的,偶爾清醒時若是見不着蘇陌,總會特意向我問上一兩句,還撥了幾件新棉衣給他,聽話風兒,似乎有想將蘇陌收留在靈棲的意思。
這般想法自然是好的,蘇樂這把年紀,若是百年之後也好給蘇陌一個去處,總不至於小小年紀便餓死街頭。靈棲走了邱五晏,再添一個小娃娃,倒也算多了個幫手,雖然是個冷性子,卻總歸也不會再顯得那般空蕩蕩的了。
我起先做賊心虛,總疑心眉娘她是從蘇陌身上看出來了什麼端倪,所以才這般親近,然而揣着找茬兒的不寧心緒觀察了好幾日,發現這對爺孫倆兒除了有一樣英俊的外貌外,五官倒是盡不相同。畢竟其中隔了一代,容貌上差距大些也是有的。再加上又明裡暗裡地探了幾次眉孃的口風,見似乎並無他意,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心裡只道大概是蘇陌的模樣,讓眉娘她想起了自己從未出現在人世的兒孫罷。
這般藏藏掖掖的,倒也順風順水地迎來了除夕伊始。
除夕除夕,取得時除舊迎新之意,自然什麼都要是新的,大掃除更是免不了。
我早早的便把蘇樂遷到了一邊兒的倉庫裡頭去,以免眉娘巡房清掃時再撞見,只待過了大年夜,便乘機送出去,一了百了。至於蘇陌,若是願意留下,便留下,若是不願,我在送走之後,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眉娘,先斬後奏也是容易的。
心下已有了清晰的打算,便隱隱覺得安定了些,我正懶洋洋地有一搭沒一搭打着呵欠,一邊揮舞着個雞毛撣子,在臥房整得一片昏天暗地,日月無光,忽然只見眼角似乎一抹非同尋常的月白簌簌掠過,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揮起手中的雞毛撣子欲打將過去,然而伴隨着“咕咕”的清脆叫聲,手上雞毛撣子的力道卻微微一重,似乎有什麼物什落入其上。
不知爲何,心中突然涌起了幾分不好的預感,我慘慘慼戚悽悽慘慘地擡眼望去,只見不知這段時間飛到哪兒去逍遙避災的小白花兒,此
刻正扇着肥碩的小鴿翅,撲棱棱地落在我執着的五花雞毛撣子頂端上,小黃嘴張開得老大。我懷疑這便是這隻陰魂不散的饕餮神鳥笑的方式……也有可能是它餓了——當然,我希望是前者。
雖然在外漂泊許久,然而小白花兒的身形卻反而比前幾年愈見壯實起來,顯然憑着它饕餮通吃的本事在外頭吃好喝好,活得一派順風順水,絲毫體諒不了我們內心裡頭的悽風苦雨。
在原地愣怔了一會兒,我輕輕地嘆了一聲氣兒,終於還是放下了手中的雞毛撣子,轉而半蹲了下來,瞧着跳到窗臺啄着小米的小白花兒,也不管它到底聽不聽得懂,“小白花兒,你怎麼回來了?眉娘她這不是還沒走呢,還是你已然察覺了……也想陪陪她?”
小白花兒脖子一伸一縮地埋頭啄着窗櫺邊兒上的小米,絲毫不理會在一邊兒唉聲嘆氣的我,最後直接身子倏地一扭,很不客氣地用屁股對準了我。
“都過了這麼些年了,也只有你這個故人……不對,你這隻故鳥還是這般沒心沒肺,”我笑了一聲,直起了身子來,彎起指節輕輕地搔了搔它身上柔亮雪白的毛羽,低聲喃喃道,“邱五晏不在,我們又不會做什麼菜式,怕是不能好酒好菜的養着你了。”
它歪着個白花花的小腦袋,睜着黑亮的兩粒小眼珠子盯着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我便也不再傻乎乎地與這廝計較,只用雞毛撣子點了點它的頭,又往它腳下撒了把小米,便繼續開始大掃除起來,充耳不聞它對眼前寡淡伙食“咕咕咕”的不滿之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着小白花兒在耳邊騷擾的聲音忽然不見了,我不經意地擡首,只見它似乎發現了甚麼東西,只急急地扇動着大白翅膀,“咻”的一下便往窗外飛去,我急急探頭望去,卻見那小白花兒竟直飛向了蘇陌那一間房去。
我不禁擰眉,這才憶起自己方纔似乎剛給蘇陌送過飯食,想來是那香味引了小白花兒這般發瘋。
心裡知曉此時餓昏頭了的小白花兒對食物可怕的執着,若是那不明就裡的蘇陌膽敢與那廝搶食,指不定又是一樁血淋淋的慘案。我跺了跺腳,一把丟下了手中毛毛躁躁的雞毛撣子,推開門朝蘇陌房間一路小跑而去,半路上又想起了什麼,趕忙折返回去,去邱五晏的房中尋了一瓶金瘡藥在袖裡,這才重新衝向蘇陌的房間,生怕那小白花兒下嘴沒個輕重,又是麻煩事兒一樁。
然而一推門,那想象中的血案卻並未發生,小白花兒此時正一口一口地從蘇陌的指尖上啄食着一塊肉,破天荒的一改往日胡吃海喝的作風,轉爲細嚼慢嚥,看起來乖順得不得了。若不是我曾親身經歷過它的斑斑劣跡,我還真以爲這鳥兒還真是個性子溫順的主兒。
此時屋外透漏進的微涼陽光靜好,斑駁的光影下是少年微紅的臉
頰,精緻而冰冷的側影在看見手背上的白鳥兒時彷彿融進了一池春水,化作了一片溫軟的溺水,這一切當然看起來都很和諧很唯美,只是……小白花兒平日裡纔沒有那麼討喜好嗎!莫不是這小白花兒也認年輕俊俏的小夥子,見到他怎麼就移不開步子了?
我擡眼望去,蘇陌脖頸上的那青紫掐痕還未完全褪去,在白皙如雪的脖頸上更顯得清晰無比,乍一看甚至有些猙獰。所幸平日被豎得高高的棉襖領子擋去了大半邊兒,纔不易讓人察覺。蘇樂當時那一掐,不僅是掐在了蘇陌的脖子上,也是掐在了他的心上。
心裡微微一沉,我不欲再去想這些,只轉而叩了叩一邊的鏤花桐木門,微微輕咳了一聲。
蘇陌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慌忙將自己手背上左顧右盼的小白花兒用雙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邊的案几上,又朝我微微點了點頭,輕聲打了個招呼。即使蘇陌的心性已然比其他人成熟了不少,但嗓音還是未褪去青澀,帶着幾分專屬於孩童的溫軟之意,“若姐姐。”
我盯了他半晌,確定這廝除了俊之外再沒有甚麼特別之處後,這才遲疑地開口道,“小白花兒它……倒是與你很是親近。”
想當年,就小白花兒這臭脾氣,連對邱五晏這般笑面盈盈的人都不留半分情面,清風更是被它欺負得嗷嗷嗷直奔十幾條街,今日居然能在食物的誘惑面前與蘇陌這般和諧相處,沒有出“風捲殘雲”的殺招,倒真算是一樁天大的奇事兒。
“方纔它突然從窗子外頭飛進來,一時間還把我唬了一跳,後來見它一直在叫喚,似是餓了,便順手餵了它些東西吃,”蘇陌慢吞吞地解釋道,封凍已久的嘴角總算勾勒起了幾分孩子氣的笑意,一邊又用筷子從碗裡重新夾了一塊肉遞與它嘴邊,擡頭問我,“原來它叫小白花兒,好奇怪的名字。”
“原名其實喚作花白,是眉娘起的,我嫌這名字太過拗口,便順口叫了小白花兒,”見蘇陌常日冷淡的面目總算是有些鬆動了,我也隨之笑起來,只道,“以前我們幾人與小白花兒相處的都不算是挺好,眉娘近日身子也不好,便是想照顧也有心無力,今日見它這般親近你,以後你便先代養着吧。”
“啊?可以嗎?”蘇陌的表情有些驚訝,又隱隱有些喜悅。
看來他定是喜歡極了小白花兒,倒也真真正正地算是分擔了一個負擔。我莞爾,“着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你不嫌它煩和太能吃就行。”
小白花兒的嘴裡剛嚥下一塊肉,聽到此話,只張大了嘴不滿地朝我“咕咕”叫了兩聲,似乎在責備我不該當人面拆它臺。我朝它做了個幼稚的鬼臉,心裡突然覺着很是好笑。
未曾想過現如今,就連一向除食物外皆動心忍性的小白花兒居然都知道垂涎美色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