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屋內冰冷的溼氣凍得我悠悠醒來時,眼前已然變化成了一片虛妄的昏暗,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只能依稀分明顏色深淺的區別,只能看得到大物件模模糊糊的輪廓。窗子和門都緊閉着,大抵是從外頭被王掌櫃夫婦用紅泥或是什麼物什給封死了,連縫隙處都透露不出光來,一時竟然分不清外頭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我昏了多久?現在又是什麼時候?
被重擊的後頸依舊是一片火辣辣的鈍痛,腦袋似乎是因爲震盪,此時儼然是一片暈暈乎乎的,一時間竟然梳理不過來前塵往事。
我擰着眉頭,下意識地掙扎着想站起身,然而這時才發現手腳皆被麻繩縛住,是最傳統的五花大綁,讓人如何也動彈不得。我稍微晃了晃身子,感覺到手臂上捆得是颳得粗礪的細麻繩,已然勒進了皮肉一分,幾乎快要見得血色,越掙扎反而越加緊縛。
該死。我緊了緊牙根,低下頭,艱難地銜起臂上捆着的一線麻繩,用門牙不斷地摩擦着,抱着僥倖的心裡想要弄斷,然而牙根都已然痠疼一片了,幾乎快要倒了牙,然而那麻繩還是沒有任何被磨細的趨勢,連上頭帶着涎水的牙印都僅是淺淺的一圈,根本無所用處。
在重複嘗試了幾次後,腮幫子早已紅腫痠疼不堪,我痛苦地呲牙咧嘴着,終於放棄了靠牙齒來解開繩索的異想天開,只強行拖着被束縛得死緊身子往後蹭了蹭,隱隱覺得背上抵着一個堅硬冰冷的東西,按背後抵着的凹凸來看,自己應該是被王掌櫃夫婦給捆在了一個石磨上面。
我一下泄了氣,在心裡暗罵了一聲“他大爺的”。石磨最是沉重,憑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撼動,更別提推倒,解脫生天。
彷彿失去了所有法門,我瞪着眼睛就地枯坐着,待眼睛最終適應了黑暗後,這才勉強重新打起精神來,費力地四處張望着,尋找着周圍有沒有棱角稍微尖硬一些的石頭,好來割斷麻繩,然而還未來得及做出大動作,眼前的門已然被推開了,散下一片銀白的月光,地上拖着兩個長長的倒影。
我心裡猛地一凜,直起身子擡眼望去,來人正是王掌櫃夫婦,兩人已經褪下了上次所見到的常服,皆換了一身顏色慘白的縞素。王掌櫃託着一盞光線黯淡的黃銅燈盞走在前頭,暈黃的燭火襯着他們兩個枯槁而蒼老的面容,乍一看去,就像是墓前燒的一對紙人。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我總覺得似乎在他們身後,似乎又閃身掠過了一個虛虛晃晃的黑影,然而稍瞬即逝,根本察覺不出他到底在哪兒。
眼看着王掌櫃夫婦就要朝我在的方向逐步走近,我生怕他們若是發現我醒着,大抵又要下狠手敲暈我,趕忙閉上了眼睛,也不顧那個莫名出現的黑影的事兒了,只緊張地屏着呼吸,頭枕着堅硬的石槽處,連眼珠子都不敢轉
動幾下。
細碎而虛浮的腳步聲在我身前乍然而止,即使我閉着眼睛,也能感覺到他們正居高臨下地上下打量着我,宛如打量一隻活祭。而後便是一片長久的沉默的寂靜,我幾乎以爲他們就要不言不語地站在這兒監視我一輩子。
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我貼身的小衣早已被冷汗浸得溼.濡了,王夫人才緩緩地開口,聲音有些嘶啞,顯然是哭過了的,“老頭子,這丫頭怎麼樣了?”
而後是王掌櫃應聲,“看起來還昏着,沒事,逃脫不了的。”
“可……”王夫人口中剛冒出了一個字,便突然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而後又揣揣地一連串道,“我怎麼瞧着,似乎位置移動了些,莫不是醒來了?會不會要逃跑?”
我被這句突如其來的猜測惹得又是一驚,霎時額頭上心虛地冷汗涔涔,幸而此時我的臉大半埋在雜亂的髮絲下,室內燭光又昏暗,想來他們應當也看不分明,只苦苦地求爺爺告奶奶,希望他們不要注意到我臂上麻繩的牙印纔好。
又是沉寂了良久,底下鋪就的稻草有被簌簌翻動的感覺,似乎是他們在檢查,而後響動停止,隱隱聽得王掌櫃應聲道,“大抵是夫人你眼花看錯了吧,我瞧着並未有什麼變化啊,還是捆着呢,無礙的。況且,就算這妮子掙開了,外頭的門窗也還用泥封着呢,又聘了打手日夜看着,別說是人了,便是蒼蠅,也逃不出去。”
麻繩。封泥。打手。這顯然是做足了準備,也是花了大價錢的。我心裡猛地一跳,暗自慶幸,幸好我方纔尚沒有貿貿然解開麻繩,不然這回可算是遇到了大麻煩。
然而,即使是現在……麻煩也不算小了。
聽到了王掌櫃信誓旦旦的保證,王夫人這才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就此作罷。我也小心地無聲呼出了一口憋着的氣,勉強安撫了狂跳的心口,只聽得王夫人又低聲絮語道,“兩日後便是他們大婚了,可不知爲何,近來我這眼皮老是突突跳着,總擔心其中會出什麼亂子,明日還要把鬼媒人請來看看纔好。”
只餘兩日了?……那也就是說,我被王掌櫃那一下給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閉着眼睛,緊張地默默盤算着——既然我一天一夜未歸,想來小黑應該猜到我是出事了,應該會去滿大街尋我。我心裡暗暗着急,被縛在身後的雙手也隨之緊握成拳,只覺得手心裡潮冷着,都是淋漓的汗。這一路過來幾乎沒有什麼熟悉的人看到我,不知小黑他是否會想到我在這裡,也不知道是否會被王掌櫃夫婦聽到風聲。
還未等思量完畢,王掌櫃已然咳嗽了幾聲,寬慰道,“應當是你太緊張了,不會有錯的,我們事先不是都計量好了嘛,那客棧裡頭神神道道的廚子不是早已走了?那黑衣服的跑堂兒我瞧着也沒有什麼大本
事,生人勿近的模樣,看起來就不好相處。那個姓眉的娘們兒又病歪歪的,那就更沒人幫這丫頭了。更何況我們這回請的鬼媒人可是出名了的,經於他手的冥婚物事,從來不會出岔子。”
我心下了然。原來他們倒門兒清,只趁着邱五晏走了的空檔,纔敢來對我下手。可他們不瞭解,就算走了邱五晏,還有個在他們眼中看起來“無用”的小黑。
“可是我們這回結的是生死的陰親,算來是逆了天道的,不知道那鬼媒人還肯不肯……”王夫人的語氣還是小心翼翼的,雖然情緒已然平定下來,但是還是宛如驚弓之鳥一般。
相對於王夫人話語間透露出的惶惑失措,王掌櫃的語氣顯然顯得鎮定很多,只一下一下地拍着王夫人的肩,低語道,“怕什麼,我們也是付了大錢的,鬼媒人也是人,吃喝拉撒一樣不能少,有錢幹嘛不賺。天道?天道有什麼大不了,說來咱們只是學着大戶人家殉葬而矣。我兒被我們疼寵了那麼多年,可是說來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我兒這回有福氣,去學學那些有錢家的少爺公子哥兒,有什麼錯?”
而矣,而矣,生死的事兒居然從這天殺的老頭兒口中說出竟然如此輕易,若是要讓他莫名其妙地替別人殉葬了,又該如何?即使心裡暗潮涌動,我已然死死地咬着牙根,忍着不讓自己透露出一絲細微聲音,生怕被在細聲交談的他們察覺出來。
“希望如此……想到我耀祖小兒這回能有個伴兒,便是在地下也好瞑目了。”說罷,王夫人又嚶嚶地低聲哭起來,聲音仿若陰風慘慘中如泣如訴的女鬼,引得正閉着眼睛裝暈的我頭皮一陣發麻,只覺得從頭到腳趾都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我暗暗用指甲掐了幾分手心,這才勉強安定下來。
王掌櫃還在一邊安慰着啜泣的夫人,一邊終於走開了去。待得他們嗒嗒的腳步聲漸遠,直到聽到“砰——”的關門聲後,我這才小心地睜開了眼睛,看着重新迴歸於黑暗的柴房,很是絕望。
捱過這一夜,等明日那勞什子鬼媒人來了,萬一又想出什麼奇怪的術法,便是麻煩又多一層,我又該怎麼辦?難道就這麼坐以待斃,等到兩日後真的嫁給死去的小王麻子,拜堂成親,然後再被王掌櫃夫婦縊死,與他來個併骨合葬?
不不不,這種事太荒唐了,實在太荒唐了,我決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在心裡飛快地盤算着,暗自否了一個又一個的想法,一時急得幾乎快要把下脣咬出血來,然而只聽得身邊似乎有細微的響動,我以爲是耗子,雖然並不算害怕,但若是啃了此時手無縛雞之力的我來,倒也是血事一樁。
我抽出些神來,正欲從旁邊尋什麼物什擲去時,卻只聽得一片悽惶的黑暗中,一個冷靜而熟悉的聲音清清冷冷地響起,“阿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