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已經猜到了大半的情況,但是此刻經歷了這般迅猛的變故後,我一時間仍是怔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眼前這驚心動魄的一切,不知爲什麼突然想起煥月的佛經上用硃筆圈着的那一行字——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一切皆是虛幻。
桑枝她用本體的扶桑花織就了一個這麼一個殘酷而血腥的幻境,那一聲透露的慘叫爲的便是引我們過來,而再三的挑釁,是讓煥月親手殺死她。她在以自己的性命,來報復他的不信任!不單單如此,她還要煥月看着她悽烈地死去,要他看着她因爲他的猜忌而就此覆滅,而後一生都爲錯手殺了愛人而愧疚度日直至到死爲止。
她實在太瞭解煥月,所以知道這對煥月來說,死並不難,若爲了天下大義而殺掉一個人也不難,但是讓他昧着良心殺錯了人,這纔是莫大的折磨。
然而這一次,桑枝她賭對了。
煥月他撲在那朵逐漸欲裂不裂的扶桑花上,生不如死,自怨自艾,不人不鬼。
我看着他雙目無神地狼狽跌坐在地上,身上被磨得破損的長衣沾上了些許地面上的扶桑花瓣,仿若幾抹刺眼的血跡,在夜色中悽悽清清。聽聞他口中喃喃自語道,“我殺了她……我,我怎麼會殺了她……我總歸是殺了她……”
唸叨着,他驟然自嘲地苦笑一聲,“哈,她向來都是個小撒謊精呀,從以前就騙我團團轉,現如今……我怎麼,還不明白?”
天已將明,我站在一邊,看着動作已有些癡狂的他,沒有說話。自己之前分明也多多少少對桑枝存了懷疑的心思,說到底,卻也算作是推波助瀾的兇手,此時又怎有立場去苛責他?
我死死地咬着脣,別過臉去,只覺得全身發顫,不能自已,只覺得手心驟然一緊,是一邊的小黑握住了我的手,我擡起頭來正巧對上他寂冷的眼眸,他依舊是冷着臉的,手掌卻出奇的溫熱,一如既往的妥
帖。
小黑的安慰簡練而乾澀,“不要哭。”
想來他大抵是還記得上回花家的事,此時便沒有再勸我哭出來。我輕輕地反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沒事,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煥月,只乾啞着嗓子悶悶地應道,“嗯。”
他又問我,“回去嗎?”
“嗯。”
……
一夜無眠。
我努力睜着眼睛,想撐着精神去聽聽樓下的動靜,然而除了幾隻耗子撲通撲通撞擊桐木桌腳的聲音,便再也沒有了其他的聲響,寂靜得不禁讓人心生慌亂。
而煥月顯然一夜未歸,連放在客房裡的包裹都未帶走。我再去那個巷子時,也尋不到了他的身影,甚至那日看到的鋪就得厚厚的扶桑花花瓣也找不到了,我四處找來找去,也只能找到幾片不知從哪裡吹來的枯葉,已經被陽光消耗得很脆,只消手指輕輕一錯,便碎成了齏粉,隨風而去,不留一絲痕跡。
彷彿一切都是一場虛妄的夢境,然而我們都知道,那並不是。
眉娘這幾日都住在靈棲,卻基本足不出戶,跟他們實在沒有過什麼交集,但也零零落落從我口中聽到了一些端倪,而後只嘆息地去那後巷揮揮灑灑地敬了一杯自釀的醉連理,我從側面看到她美豔的眉眼,毫不掩飾地流轉着幾分濃烈的哀慼,似乎感同身受一般。
我斂下眉眼,低頭隨着眉孃的腳步回去,但臨到靈棲門口時還是回首,低低地看了一眼那地上一大片的“醉連理”酒跡。
在天願爲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
煥月瘋了。
朝花鎮裡的每個人都這麼說,那道行已經算是極深的煥月大師,終究是捱不過朝花鎮近日肆意橫行的鬼魅,這不,瞧,這纔來了幾天時間,就染上了一身瘋魔病。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因爲他們都親眼所見昔日風光無限嚴肅做派的煥月一襲破破爛爛的粗布長衣,中了邪
一般肆笑着拿着一朵同樣顏色破敗的扶桑花,目光呆滯地在街頭巷尾跌跌撞撞地穿梭,無論受到何種欺凌嗤笑也全然不顧。
但聽說,鎮裡曾有頑皮的孩子瞧着好玩,便上前想去搶那朵花,被乍然回神一般的煥月壓在地上揍了一頓,又形如癲狂地一把扯過花枝去了,由得別人驚異的眼光和背後的指指點點。
那朵花是他心中的魔障,也是現如今他唯一守護的東西。現在煥月他終於可以全身心地去愛去呵護,可終究逝者已矣,再無迴旋之地。
或許是礙於煥月之前的名聲,也或許是憐憫煥月如今破敗的狀態,孩子的爹孃到底是沒有去找煥月的麻煩,從此朝花鎮裡除了清風外便多了一個瘋子,只不過,這個瘋子的名頭,卻是真的。
我念及着往日的幾分情分,曾想把煥月接到靈棲來暫時安頓一番,順便叫邱五晏幫忙看看能否有好轉的可能,然而煥月雖然在朝花鎮裡四處亂晃,卻半分也不敢近靈棲和靈棲後頭的巷子三丈以內,我有試着好言好語地將他哄進去,然而他剛遲疑地一踏步,便又縮回來,一溜煙地跑了,連腳上的布鞋丟了一隻也全然不顧。
最後還是不知什麼時候到臨此地的太虛老和尚來接走了已然瘋瘋癲癲的煥月,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一般,只冷冷地嘆息了一句“即已選擇出離紅塵,爲何又妄圖修改天道,冤孽,冤孽”。
我呆呆地倚着門,看着遠處他們師徒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心思有些恍惚。只覺得身後忽然被誰拍了一下,耳畔乍然響起了一把熟悉的聲音,正是邱五晏。
他依舊是往日裡笑面春風的模樣,似乎發生什麼天大的事也不會讓他臉上掛着那彎的璀璨笑容減免半分,此時也正掛着一張好看的笑臉朝着我催促道,“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快去幹活。”
我被他的話終於拉到了現實,悠悠地回過神來,重新望了一眼外頭熙熙攘攘的人羣,復轉頭輕道一句,“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