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言者是府中的管家翠哥兒,近日裡正是個能在上頭說上話兒的大紅人,面容生得極美,性子卻也是出了名的大膽潑辣,便是對那些老爺夫人們說話也毫不顧忌,更別提對她們這些小小歌姬了。扈姬被這麼一呵斥,這才從往事的回憶中緩過神來,魂不守舍地朝翠哥兒福了福身子,退開了一條道兒來,"是。"
翠哥兒冷哼一聲,便是娉娉婷婷地甩着香噴噴的帕子,邁腳走了。
扈姬來到大堂時,張金寶已然在正唾沫橫飛地鼓吹着,“……記着都給那些軍爺們伺候好了,若是能有幸討了他們歡喜,指不定日後有的你們好日子過。”
她不禁一愣,“軍爺?伺候哪個軍爺?”
旁邊有個稍文弱些的歌姬壓低了嗓音,怯聲回答道,“你不知道,嗨,就是近日風聲正勁的那個起義軍!老爺,這是想要用我們分一杯羹吶!”她的小臉發白,連聲音都在顫抖。
“原是如此……”她點了點頭,滿不在乎的模樣。
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從一個官妓變成營妓而已,能差別多大?脫離開了這四方的天空,倒也逍遙自在。
正這麼思量着,忽的聽得上頭張金寶的話已然收了尾,她極機靈兒地抽回了神來,即使耳邊未有聽進去多少,也依舊有模有樣地隨着衆歌姬一道兒俯身拜謝,“是,老爺。”
張金寶看起來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又瞥眼給一旁的翠哥兒飛了一個示意的眼神,翠哥兒意會地一點頭,表示明曉。張金寶這才輕咳了一聲,平靜地補充道。“此去軍營,由翠哥兒來照料你們衣食住行。”他頓了頓,壓下了幾分聲音,顯得有些陰氣森森,“一言一行,皆要注意纔是。”
便是安排了一個細作在她們裡頭了。
歌姬們之間的惶惑騷動更甚,然而最後也只好歸於平靜。扈姬站在互相推搡的歌姬中間,藉着涌動的人頭的掩護,放肆地打量着翠哥兒出奇冷厲明豔的眉眼,心中
總覺得其中有幾分不對。
按張金寶的說法,她們不過是前去慰勞將士,將其拉攏,何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翠哥兒此時會展現出如此決絕的姿態?
扈姬轉了轉眼睛,猛地想到——也許這細作不單是安插在她們之間的,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幾下就在心裡揣摩了個通透,見歌姬傾數散去,她也不好久留,免得令人起疑,便也混在人羣中出了門,然而轉眼便回過身來,飛快地閃到了一邊的天香花叢中,側耳聽着大堂裡頭的動靜。
裡頭傳來張金寶苦口婆心地勸說聲:“翠哥兒,不是老爺我不心疼你,不是老爺我非得讓你去做要命的買賣,實則是事關重大,若是要換做別人,叫老爺如何放心呀……翠哥兒,寶貝……別哭……你這一哭讓老爺心都碎了,哦……翠哥兒……”
其中果然有古怪。
扈姬耐心地又在花叢中等了一會,翠哥兒細細的聲音終於從裡頭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翠哥兒……定然不復老爺所託。”
再待下去大概會出事兒了,扈姬乖覺地站起身來,拂落了身上沾染的塵埃花葉,面色平靜地往自己的臥房走去,然而心裡卻早已暗波洶涌,百轉千回。
她有預感,這一次,會是她的機會。
……
翌日,張府中豢養的三百千嬌百媚的歌姬盡數出動,以撫慰“天將”。
大抵是剛打了一個漂亮的勝仗的原因,將士們雖然皆是塵滿面鬢如霜的模樣,心情卻是甚佳,軍帳外頭一片歌舞昇平。主將下了命令,如何都無謂,萬不可碰酒,違者斬立決,又派了幾隊哨兵站崗,時刻注意動靜,這才放手任由他們嘻嘻哈哈地胡鬧。
繚亂的絲竹聲中,婀娜美豔的歌姬們輾轉偎依在將士的懷中,一邊笑鬧着,一邊鐺鐺敲着面前空蕩蕩的酒杯,伴隨着腳腕上泠泠作響的瓔珞串兒,不成調兒地唱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雖明令不可喝酒,但一個個將士們年輕的臉龐皆被篝火紅燭映照得通紅,顯然士氣大增。
抱扈姬入懷中的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副將,雖然聽人說天生神力,武藝超羣,卻還是個青澀的模樣,顯然還未經人事。
這樣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應付起來最爲容易,又吃不得多少虧去。她笑吟吟地半推半就喂下他一隻剝好的葡萄,就要傾身到擱置在前面的茶盤之上再拿起一枚果子,然而擡頭的一瞬間,卻發現遠處的一個軍帳外,孑然孤立着一個墨色的修長身影。
帳內燈火通明,那個被瑩白月色籠罩的男子卻似乎被隔絕在外一般。夜幕蒼茫,她又隔得遠,看不清那個人面上的表情,只覺得卻是無比寂寥清冷的,雖然僅是驚鴻一瞥,卻讓人心尖兒上陡然一疼,彷彿被人緊緊地揪了一下。
她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橘子剝了一瓣,放在嘴裡,又巧笑着推搡了一把身邊那個副將,指向那頭的方向,假作不經意般嬌聲問道,"站在那邊的是哪位軍爺?"爲何看起來如此孤單。
那個副將瞟了一眼,臉上的笑容略微有些收斂,似乎心中仍存着幾分忌憚,"哦,他呀,那是我們的將軍。"
她心念一動。原來他就是那個姜慕。以爲會是個五大三粗的莽漢,卻未曾想卻是這樣一個清雋出塵的人物。
"將軍?爲何巴巴地站在那邊,不與我們一道兒,莫不是嫌棄我們?"她不滿地撅起嘴來。
"將軍向來是這般的性子的,待人處事冷得很,但對將士們倒是真的好。"那個副將只不過是寥寥地解釋了一句,便扭頭啄了她硃紅欲滴的脣一下,豪邁笑道,"罷了罷了,不說這個了,還是說說別的罷。"
шωш⊕ TTKдN⊕ ℃ O "好呀,"她飛了一個嬌滴滴的眼風兒,見得方纔一直守在暗處的翠哥兒已然站起身來,行色匆匆地快步走向一片夜色之中,三兩下便沒了蹤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