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若小黑沒有出現在這裡,那不是代表他如今的處境……一想到此,我心裡就彷彿被人狠狠扭抓了一把一般,霎那間腦內掠過無數種不好的下場,場場慘烈。
趁着王掌櫃夫婦還在小王麻子的棺材邊兒上哭嚎得不能自已,我下意識地提溜起裙襬,想從蒲團站起身來逃跑,然而身子剛動,那個一直默不作聲的鬼麪人就已然提前預料到了一般,只出手迅速地拉住了我亢長繁雜的喜服衣袖。
一時間心裡惶悚難當,我低咒了句“該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下頭張開血盆大口,啊嗚一口往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下去,便準備丟棄被他拽住的外袍來個金蟬脫殼,然而突然聽到從那張猙獰的長舌鬼面具下傳來細如蚊鳴的痛呼,一聲比一聲慘痛,雖在一邊震天響的鑼鼓哀樂喧囂中顯得輕微無比,卻讓人覺着似曾相識。
我一時間停滯下脫跑的動作來,有些疑惑地望向那個正甩着手跳腳的鬼麪人,試探地輕聲疑道,“你……”像這麼蠢的人,又通曉玄學,在這世上大概也只有……
那個鬼麪人如抽風一般顫抖着遭受我鐵齒銅牙重創的雞爪子,一邊咬牙切齒地應聲道,“……清、清風。”
我的臉終於不負衆望的順利僵成了一個五官扭曲的模樣。
不及我多想,他已然如鬼魅一般不動聲色地湊了過來,只當作爲我係上同心結的模樣,一邊輕聲問道,“看到我在香案上焚着的香了嗎?”
我側頭望去,果然那靈柩前刷着暗紅膠漆的桐木香案上正擱着一隻四腳鎏金香鼎,鼎內貯了一支高高的絳色香柱,頂頭看樣子已經燃燒了大半截兒,暈出的一線綿長的佛煙在空中裊繞着。
他回過頭張望了一眼王掌櫃夫婦,而後繼續借着哀樂的掩護,在我耳邊繼續細語吩咐道,“這一炷香是半個時辰,你瞅準了那香燼之時,便拼了命往東邊兒跑,這裡不算太大,你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後門,那頭防守最爲薄弱,小黑這時候應當已然在那邊掃平障礙,等你出去和小黑匯合後,會有我事先安排好的馬車在那頭接應你們。”
“嗯,”原來那鞋邊上的灰是小黑出門去找清風援助的緣故,我壓抑下心底涌起的狂喜,死命地與他點了點頭,猛然又想起,“那你呢,你怎麼辦?”
“我?”清風頓了頓,而後沉重地嘆了口氣,語氣悲壯而痛心地扼腕道,“自然是在這兒留下,捨身取義捨生忘死擋住那喪心病狂的王掌櫃夫婦,然後掩護你們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雖然這廝直鼓吹得舌燦蓮花,我還是禁不住黑了一張臉,只慘笑地抹了把額頭上濺到的唾沫星子,尷尬輕咳了一聲,“哦……說實話。”
清風便是沒皮沒臉地在面具背後桀桀桀笑起來,直笑得愁雲慘霧的靈堂中一片陰風慘慘,這才叉着腰很是理直氣壯地應聲道,“好吧,我自
然是趁着他們都去東面追你的時候,自己從西邊跑路咯——”
我:“……”
而後見清風煞有其事地直起身來,整整了面上歪了幾分的面具,一邊拖長了腔調唱着喏,墨色的斗篷在我身邊閃來閃去,恰巧避過王掌櫃夫婦的視線,只是因爲行蹤太過古怪,便宛如跳大神一般。
我被這廝晃得一陣頭暈,只專心致志地盯着那擱置在香案上的香,不知不覺眼前的景象統統都變成了一對重影兒,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終於抵擋不住迷朦的睡意,逐漸閡閉上了沉重的眼皮子。
也不知這般恍恍惚惚地過了多久,只聽得耳邊驟然響起一聲“錚”的清脆鑼音,我這才清醒過來,擡眼望去,香案上焚着的香只差一釐便要燃盡。
想來方纔耳邊的那聲響定是清風弄出來的了,我感激地對他笑笑,只見他腳步一錯,微微地退後一步,側過身來,肩上寬大的墨色斗篷狀似無意地擋住了我半邊身子去。
待香柱的最後一寸終於燃盡,我迅速地從直身跪着的蒲團上跳起身來,健步如飛地出了門口便按照清風的指示,使了吃奶的力氣往東邊奔去,只聽得到身後王掌櫃夫婦淒厲的呼聲和腳步聲,彷如一聲聲戰鼓,擂在心中。
王掌櫃夫婦這麼一喊,守在其他地方的打手定當也會朝這個方向追隨而來,我若是逃不出去,便免不了又被抓回去,重新死一回,有可能還會連累到小黑和來不及脫逃的清風。
心念一冷,我更加奮力地邁腿往後門跑去,只聽得耳邊的呼呼風聲愈發大起來,遠遠地只瞧見一個墨色的側影早已守候在那。我鼻子一酸,禁不住紅了眼圈,腳下的步伐卻愈發如飛。
紛雜而蒼茫的天光地影間,唯有他的一襲墨色最爲真切。
身後亂哄哄的腳步聲和怒罵聲愈發清晰,似乎身後的打手已然追及上來。我只覺着右肩上被追上來的一人捉住,只消一捏便是徹骨的疼痛。
我早有預料,正欲忍着疼順勢回身踹他下路時,只覺着眼前明色一晃,一彎凜冽的刀光自我耳邊掠過,直取我身後人的臂膀處,霎時地上便多了一條血淋淋的胳膊,落地的一瞬間,手指尚且還微微顫動着。
這是我第一次看小黑的刀見血。
不顧身後淒厲的慘叫聲,我咬了咬下脣,三步並作兩步拉着小黑的衣袖跳上那傳說中的馬車去,趁王掌櫃夫婦還未追上來時,我學着旁人的模樣一緊馬繮,又用吃奶的勁兒大力地拍了拍馬屁股,那匹馬仰脖長嘯一聲,便沒頭沒腦地疾馳而去,不到一會兒,身後便再也看不到了王家的蹤影。
我剛撫着胸口鬆下一口氣,然而下一瞬便遇到了一個更爲棘手的問題。
清風那廝雖然爲我們準備了馬車,但卻沒有配上一個車伕,我們方纔這般毫無目的方向地行進,早已與靈棲客棧的方向背道而馳,甚至瞧着
旁邊的景象,似是已出了朝花鎮了。
我在試圖用甜言蜜語和冰糖葫蘆的許諾收買這匹跑得瘋狂的馬無果後,終於迫不得已地把求救的目光停留在了正在車廂裡頭安穩打坐,休養生息的小黑。
我呼了一口濁氣,掀開轎簾,鑽進了車廂裡去,又小心翼翼地往他坐着的位置蹭了些,這才扮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道,“我說,小黑啊……”
小黑擡眼看我。
我努力掩蓋自己壓根兒不會駑車的事實,只嚥了口唾沫,乾笑了兩聲,“……那啥,這匹馬大抵是要報我方纔拍它的一屁股之仇,所以纔不聽我的話,若不然,你去跟它商量一下?掉個頭?”
似乎聽見小黑一聲微哂,我權當作沒看見他那雙墨黑的眸子裡盈着的幾分笑意,只撇過頭去,假作一心一意地看窗外風景,卻還是禁不住身邊美色所迷,只趁着他在外頭策馬時移過眼去,偷偷摸摸地往他那頭飛了兩個小眼風兒,心中愈來愈覺得這廝生得甚是美貌可口。
我心滿意足地放下簾子來,託着腮幫子發呆,不久只覺着馬車驟停,然而卻是平平穩穩的,並不像是出了岔子的模樣。
莫不是這麼快就回去了?我心裡疑惑,只從馬車裡頭探出個腦袋往外瞧,眼前卻是一片綠意蔥蘢,落花浮蕩,隱隱聽得到不遠處的水聲潺潺,儼然是城外秀麗的風光景色,“誒,小黑?莫不是走錯了路?怎會到這兒來?”
小黑卻不置可否,只清清淡淡道,“阿若,你下來看看,這裡是哪裡。”
這廝什麼時候變得這般附庸風雅了?我雖心裡疑惑,倒也只當他大抵是一時興起,再加上自身逃過一死,本便有幾分劫後餘生的歡喜,便也隨之跳下了馬車去。看着眼前的大好風光,我不禁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好久都沒出朝花鎮裡,今天偷的浮生半日閒,倒也不錯。”
“隨我走走?”
雖然始終不曉得小黑的葫蘆裡頭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但這廝向來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肯主動邀請人卻還是頭一遭,可不是代表關係更進一步了?這般想着,不知覺笑出了聲音,引得他疑惑地一瞥,我忙斂了得意的笑容,只點了點頭,輕巧地應了。
低頭隨着他穿過一條條曲折縈迂的阡陌,一路無話,我不禁有些悶得慌,正要憋不住出言詢問時,只見他在前方的腳步乍然停下了。
看來應當是到了,我放棄了數鞋面兒上第三十三條纏枝紋,轉而漫不經心地擡眼望去,然卻霎時被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小黑摸摸我的頭,“離開那麼久了,還記得這裡嗎?”
“怎麼會不記得……”我勉強朝他扯開一個笑來,心裡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話好,索性閉了嘴,只看着眼前的一片生機勃勃的蔥綠,不禁有些失神。
眼前這分明是,樂麋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