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我說起那幅畫像時驚訝地擰了擰眉頭,而後便恢復了平靜,倒也不再刻意隱瞞,“你說那大抵是眉娘早些年喜歡的人,確實是個享譽盛名的大將軍,但後來……戰死沙場了。”
“啊,原是這樣……”我未曾想過背後竟會是這般慼慼的故事,一時又覺得疑惑非常,“可是,既然是那麼喜歡,那爲何眉娘這些年來總是帶小倌兒回來?這樣不就不算是一心一意了嗎?還是眉娘已然變心了?”
“怎會變呢?眉娘帶回的每個小倌兒,都總有幾分像那個將軍,”他摸着我的頭,我被他壓在頭頂的手不得不低下頭來,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得頭頂上他的聲音悠悠傳來,“上回的是鼻樑,上上回的是眉骨上的一道傷疤,還有上次死的那個在風月樓裡頭唱崑曲的的蔻官,像的則是斂眉的姿態,也許眉娘她並不能算是貞烈,但她還是癡情的。”
“那這次的青鷺……”
他截過了我的話,“單是那雙稀有的青碧色眸子,就足夠讓她神魂顛倒一陣子了,又何況是一模一樣的容貌?”沉吟了一會,復又道,“只是這回的青鷺,古怪得很。”
我吐了吐舌頭,心裡暗道,何止是古怪?簡直便是養在靈棲裡頭的一頭狼!
前堂的琴聲還在繼續,我愣愣地站在那聽了好一會,忽的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爲何青鷺此時奏的全是戰歌?自《從軍行》到《大漠謠》,最後竟奏上了《復垓下歌》,引得整個空曠的廳堂都是“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霸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的幽幽迴響,滲人得緊。
明明是這般歡喜的日子,爲何要奏這樣的曲目?我皺着眉頭側耳聽着,心裡莫名有些惴惴不安,只撩着簾子探頭不住往裡頭看了好幾次,終究還是不安地扭頭對邱五晏道,“要不然我先去前頭看着吧?”
他正從罐子裡頭勺了一匙蜂蜜在剛雕好的芍藥花盞裡,見我趴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他的手,便又出奇好脾氣地勺了一匙塞與我嘴裡,只挑着眉饒有興趣的問我,“怎麼?不嫌裡頭氣氛壓抑了?”
蜂蜜的甜膩味道在口腔間肆意蔓延開來,我滿足地眯着眼睛,正要開口,然而剛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字,便只聽得他嫌棄的一句“嚥下去再開口”。我權衡再三,還是不捨地全數嚥了下去,忍着氾濫的口水繼續說道,“總覺得還是有些不放心,雖然幫不上什麼,但還是自己去看看比較好。”
邱五晏擺了擺手,閒散地打發我,“去吧。”
回了座上,我漫不經心地繼續打量周圍,只覺得背後似乎傳來一陣激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搓了搓胳膊上冒出的一溜兒雞皮疙瘩,又探頭望向驕陽似火的外頭,不禁有些疑惑,如今已是三伏天,外頭太陽炎熱凜冽得很,說什麼裡頭也不應該陰涼如此。
想到
青鷺房中的那個詭異的木雕,我心裡一陣不舒坦,只稍稍斜着身子附耳問坐在一邊的小黑,“哎,小黑,你有沒有覺得,今日靈棲裡頭的陰邪物愈發多了……呃,大概也只是靈棲裡頭蔭庇陰涼罷?”
我原以爲小黑並不會回答,然而未曾想他只是擰了擰眉,便低頭在配着的刀上擺弄了一陣,我正疑惑他在做什麼時,他卻是取下了什麼東西順勢塞到我手心裡,冷冷地應了一句,“拿着。”
我傻傻地接了過來,只覺得手心的物什溫軟,展開手心,原是他往日裡懸在其上的刀穗,我瞪了那抹紅色半晌,一時莫名其妙地猜測道,“誒?這是什麼?定情信物?”
“……”小黑的面上難得地出現了幾分窘迫的表情,而後輕咳了幾聲,才冷聲解釋道,“辟邪保平安的。”
我挑了挑眉,一邊攥緊了手中通紅的刀穗,強行忍住想仰天長笑的衝動,只垂着頭用腳尖碾着地面,裝作若無其事狀,“……哦。”又後知後覺地想起,問道,“那這辟邪的東西給我了,你怎麼辦?不怕被精怪吃掉嗎?”
他便抿着脣轉頭到一邊,冷着一張俊俏的面目,不理我了。
早習慣了這廝忽冷忽熱的個性,我掩下滿心歡喜,只小心地把刀穗連着上回的帕子包在一起收入懷中,又拈了面前的一盤雲片糕吃,繼續打量着周圍。
青鷺依舊在一曲一曲地奏着戰歌,指下的曲調從雄壯到哀慼,眼底仍是一片惘然的虛空。然而不知爲何,我只遠遠瞧見座上眉孃的面上有些失神,心裡正隱隱有些不安間,便已看她踉踉蹌蹌地離了原先的座位,跌跌撞撞地走過去,而她眼眸迷離,宛如受了蠱惑一般,手不自制地輕輕撫上了他白皙而光滑的下頷,直至顴骨。
我心緊了緊,方纔收到刀穗的欣喜消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未知的恐懼,“眉娘……”
青鷺並無抗拒眉孃的觸碰,勻得桃花面上英武的五官硬是被他拗得嫵媚非常,而指下的曲調愈發纏綿,一絲未亂。繾綣甜膩的琴音間,我隱隱聽聞眉娘她口中輕喃了一聲,“阿樂……”
青鷺指下本流暢的曲調在聽到這聲輕喚時乍然一滯,隨即停止了奏琴,只將眼前的瑤琴推開了幾分,安然地淺笑着,一點點扒開眉娘放在他臉上的手,渙散的眼底看不出情緒,但語氣仍是溫和有禮的,“夫人,您……大抵是認錯人了。”
眉娘面色一愣,旋即彷彿才如從方纔的臆想中走出來一般,喚了一聲,“……青鷺。”
“我在,”泠泠的琴音再次響起,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琴絃,彈出一陣散亂而毫無情感的音符,回答得漫不經心,“夫人可有其他吩咐?”
眉娘渾身一震,閉了閉眼,語調無力而蒼白地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青鷺復撥了一弦
,發出“錚”的一聲凜然琴音,隨即亭亭地抱起瑤琴,倒也沒有繼續滯留之意,只起身點頭,恭敬地躬身道,“是,夫人。”雖然語調還是極爲恭順的,卻再無了往日的柔膩情態。
見青鷺反應似乎有些異常,我猛然想到了他之前的挑釁,心裡一時警鈴大作,只跟着坐在一邊的小黑打了一聲招呼,喚他先照顧好此時正失神的眉娘,便小心翼翼地踮着腳尖隨了他的腳步出去,只遠遠地見他脊背孤然,冷冽如霜,似乎是負了氣一般,腳步也是極爲冷硬的。
尾隨着青鷺一路行至後院,只看他直直地佇立在那棵桃花樹下良久,我心中正起疑時他卻是動了身子,發狠一般地直直將手中抱着的瑤琴摜到了地上,大力地震起了地面上殘餘的桃花瓣兒。而那把精緻的瑤琴在一瞬間便被摔得七零八落,悽慘的很,他卻是還如不過癮一般,拾起主幹又狠狠地摔到了地面上,末了還踏上幾腳,直至粉碎,才憤憤地甩了寬大的袖子,迅速繞過牆角離去。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青鷺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一直以來他似乎便是個清清淡淡的木偶人,毫無在意的東西,也東西沒有能讓他情緒有所波動,然而眉孃的一句無心的話,卻讓他摔了琴,怎能讓人不覺得這其中有蹊蹺?
我在隱身的牆角等待了一會,聽聞他似乎是走遠了,我探頭探腦了一番,見再也見不到他身影,便放心從藏身的牆角處出來,徑直走到了桃花樹下去,拾起了幾塊細小的碎片端詳着,想從其中找出什麼遺漏來。看得出青鷺他方纔應是使了大力氣的,那瓣瓣碎片的邊緣處只稍微一碰一捻,便已化爲了齏粉,更有甚者早已隨着風飛去,再無蹤跡。
我正籲出一口氣之時,突然瞧着其中有兩塊碎片上隱隱有着什麼圖像,我拼了幾次總算對上了號,連着一齊拿到眼前看時,才勉強認得上面是用陰雕着一個淺淺的“玉”字,筆觸鋒利而狂狷,一筆一劃皆力道穩重,看得出並非普通人家可以擁有的。
玉?那是誰的名字?
我擰了擰眉,心裡只道既然已有了一個“玉”字,大抵還會有其他字,便繼續七七八八的從中翻找了一會,然而除了找到了幾塊浮雕着圖案的碎片,便再無了線索。
正執着那塊帶字的碎片暗自疑惑時,突然覺着嘴被人一把捂住,而一手死死地鉗制着我的左邊肩膀,我驚得握着碎片的手指一鬆,便順着身後人的力道直直地被一路拖去,腳跟揚起了地面上的一層薄薄的黃沙。
我心下慌張,只當是甚麼犯事的賊人從後來襲,奈何口又被捂得個死緊,無論如何也只能發出“嗚嗚”聲,於是只能手舞足蹈地掙扎得猛烈,好不容易硬是撇開了那隻手,正想拼一把揚聲呼救時,耳畔卻只聽得呼呼肆虐的風聲隱匿下是刻意壓低了的熟悉音調,“噓,別出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