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小黑自那天之後,就再也沒什麼實質性的進展,便是對話也僅是寥寥數語,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死期將近一般。雖然同在一個客棧裡頭,但因爲他總是戳在門外頭,實在也碰不到幾回面兒,每每都是擦肩而過。
我總疑心是因爲我那日太過不矜持,一時把他給嚇着了,然而那廝卻又不像如此膽兒小的人,只能稍稍斂了性子,轉而揣着滿腔子的怨念度日。
虞香草已然大半月未出門,安分異常,我幾次偶然瞥見她時只隱隱覺得蹊蹺。她身段本便比常人要來的嬌小一些,也不過是這麼些日子,見她的身形愈發纖薄孱弱,更如同弱柳一般。
而我手腕上的並蒂蠱蓮隨着日子的推移,色澤愈發穠麗起來,層層錐形的血色花瓣肆意地在淡青色的脈絡間鋪展開,眼看着已隱隱有了燎原之勢,似乎一夜之間便要開到荼蘼。
花開盛極之日,便是身死之時。
正出神地望着腕上的血蓮發呆,耳畔依稀聽得似有人喚我,我匆忙折下翻起的袖口,又不放心地往下捋了捋,這纔回身望去,卻是一位靈棲裡頭的常客在絮語抱怨,“這些天兒裡的爆肚兒怎就失了原先的味道?莫不是食材用得不新鮮了?”
邱五晏近日這般狀態,如何還能做的好事?我在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見那位客人還在抱怨,忙抽出神來,放下手中有一搭沒一搭甩着的抹布,心思活絡地堆上一臉奉承的笑道,“哪兒能呀,您可是一等一的行家,且又是這靈棲裡頭常來常往的,這麼做不是砸了我們靈棲的招牌麼?退一萬步說,便真是有不新鮮的食材,就是豬油蒙了心兒也不敢往您碗裡頭送啊,您說是不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客人聽得此話,便也搖搖頭,不再計較,只喚我去燙二兩花雕來,且當作是蓋蓋爆肚兒殘缺的味道。
幸而沒有遇到胡攪蠻纏的,我如釋重負地呼出了一口氣,笑意晏晏地依言去了。
邱五晏沒有在後廚裡,不知道又到了哪兒去,我索性也不管,只將鍋子架在火上,百無聊賴地看着裡頭的熱水翻滾着,咕嚕咕嚕地冒着泡,一邊拎着酒壺子,在裡頭過了過,耐心地等酒溫熱。
忽然聽到身後似乎有別樣的細碎響動,我不禁回首望去,卻是虞香草。
手上拎着的酒壺砰然掉到正燒着熱水的鍋裡頭,濺起一陣尚冒着白氣兒的細碎水花,一時間打溼了半邊褲腿兒,我卻半分也感覺不出燙來。
說起來,這還是
我第一次看虞香草如此精心地裝扮自己,一改往日裡素淨甚至有些老氣的形象,身上穿了一襲耦合色纏枝紋的粉緞面兒織錦裙,細香滾邊的裙襬在地上迤邐而開,又胭脂水粉細細勻了面,朱脣一點,額上描了淡金色的木犀花鈿,流光溢彩。臉若春日芙蓉花,身似隋唐堤邊柳。待她走近時,還能隱隱約約聞到自她身上傳來的幽微女兒香,混合着常年薰着的雞舌香的氣息,尤爲好聞。
墨色的髮絲被一支鳳穿牡丹的金步搖細心地盤了起來,前幾日晚被小黑的刀削去的半邊髮絲也被一縷一縷地用琳琅滿目的細巧素銀釵環一一別上,一絲不亂。玲瓏耳上的一隻紅玉髓墜子隨着她頭部輕微的動作而搖搖晃晃,在白皙的脖頸上尤爲明顯,彷彿掠過一道硃紅的流光。整個人都像是從壁上掛着畫兒裡頭走出來的一般。
她瞥眼瞧見我,幽黑的眸色微動,卻沒有說別的,稍顯稚氣的面上忽的綻開一抹孩子氣的笑容,只翩躚地在原地轉了個圈兒,笑語吟吟地問我道,“杜姑娘,好看嗎?”
一時摸不準她問這話到底是處於什麼樣的目的,我微微點了點頭,漫不經心地從鼻子裡頭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杜姑娘,你可是恨我?”她出奇突兀地淺淺笑起來,見我緘默不答,也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是應該恨我的。不過,很快,便解脫了。”
是啊,死了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不曉得她這時突然來找我說這話到底是處於什麼目的,若是想挑釁,那便太沒眼力見兒了。我微微抽動了幾分嘴角,不自覺地摸了摸袖子裡頭,這才發現匕首上回已然在“絕別信”裡頭託付給小黑了,於是放棄了再次襲擊的念頭,只蹲下身子自顧自地埋頭溫起酒來,且當她不存在。
她似乎沒有發覺我刻意擺出的冷淡,只又輕緩道,“很快,便也是我的解脫。”
我一直沉默不語,擺明了就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然而她面上卻也不惱,只與我絮絮地說了一大通古怪的話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便兀自轉身去了。
聽聞她腳步聲漸遠了,我這才移動了腳步,心裡忿忿地暗罵了一聲“怪人”,便把這檔子事兒放到一邊,轉而拎着燙好了的花雕給大堂裡頭候着的客人送去了。
我本來便跟她不是一類人,自然無話可說。
再見到她時,已經是第二日天明。今日正逢初二,腕上的血蓮已開得旺盛無比,像是水面上最美的那一簇明豔的硃色,我藉着晨曦的微弱光澤看得呆了一會兒,換上了一襲簇新的青衣小帽兒,爬起身來,準備坦然迎接自己的死期。
正欲去後院汲水洗漱,卻聽到大堂裡的細微聲響隱隱傳來,依稀辨認出是虞香草的聲音,“師兄,當年的事,你還是不肯給我一個交代嗎?”
死也得做個明白鬼兒,我愣是咕嘟咽
下了一口正含在嘴中的揩牙鹽水,也不顧喉嚨裡頭的鹹澀,忙雙手扒住門欄,探了半個頭瞧去,裡頭站着的正是盛裝的虞香草和沉默不語的邱五晏,站成了一個兩相對峙的姿勢。
不知道前頭是說了什麼,只知曉她花苞般嬌嫩的俏臉上綻開一抹嘲弄的笑,“今日便是初二了呢,不到午時,那丫頭就會被蠱蓮噬吞,即使這樣,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真相麼?”
這便是在說我了。我擰了擰眉,繼續探聽下去。
邱五晏沉默不語,連我都爲他暗自捏一把汗時,他卻是開口了,“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了,若你要爲師父報仇,當時我已然給了你機會,何必追及到此不依不饒。”
她並不爲所動,“女人有時候是很固執可笑的,我也一樣。”
虞香草的臉色在輕薄的脂粉下仍可以看到一點點地蒼白透明,寬大衣衫下的身影單薄,衣角在窗邊吹進的風裡颯颯作響着,整個人像是隨時都要飛逝而去的殘損花葉,而她輕啓朱脣,風輕雲淡,似乎不像在講關於自己的生死之事一般,“師兄,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藥谷的女子,向來都活不過二十歲。”
我瞅見邱五晏背對我的身形稍晃了晃,一邊手撐在了桌沿邊上,彷彿要以這來支撐全身的氣力一般。
似乎是意料以內的反應。虞香草只是清淺地笑了笑,又緩慢地說道,“今夜子時,便是我二十歲生辰。”
今夜子時……我猛地憶起她昨夜跟我說的“解脫”,難道她的意思便是如此?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會什麼時候倒下,明明還沒有死,卻能一點點地感覺到魂氣流失,”她依舊保持着那抹輕輕淡淡的笑容,又輕聲問道,“即便是我快要死了,師兄你也不肯給我一個交代嗎?”
邱五晏依舊緘默不語。
她嘴邊噙着的笑容愈發明豔,然而臉色卻愈發蒼白,“師兄,記得從小到大,我玩什麼都比不過你,你腦瓜子機靈,總是能看穿我耍的小把戲,但凡有你在場,我便是逢賭必輸。這次……你也賭贏了。我無論是努力裝成多麼世故的模樣……也終究是下不了手,我們,自始自終都沒有變,只是你裝得比我好。”
我正思量着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時,轉眼卻清晰地看到虞香草那白淨面上的血色盡褪,僅留下這句話後,便再也支撐不住,身形微晃,轟然倒下。
與此同時,我手腕上開得旺盛至極的血蓮印記飛速地回覆了去,直至收回成最開始見到的一個玲瓏剔透的硃色花苞,而後又逐漸隱去了上頭的血色,等我再望去時,手腕上已是一片光滑空白,彷彿什麼東西都未曾在上面過。我不可置信地摸了摸,上頭卻只有突起的細微青色脈絡,哪兒還有那朵並蒂蓮的身影?
所以,所謂的毒發,難不成……只是個幌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