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昨晚上突如其來的表白,我心裡驀地一軟,回過頭去,正要對着一片迷迷濛濛的黑暗輕聲喚他,然而眼前的門卻吱呀地一聲打開了,散來外頭一片明媚的光華,我暫時不適應這般的明亮,只眯着眼睛看去,王掌櫃夫婦兩人簇擁着一個帶着鬼面具的人進來。
我略略瞥眼打量了幾番,那人身材幹瘦,腳下蹬着一雙簇新的粉底皁靴,頭上繫着深色葛巾,面上覆着一張水牛皮製的長舌鬼面,乍一看去甚是令人惶悚,想來應該就是他們口中說的鬼媒人。
眼看着他們一隊人逐步走近,我直覺想故技重施,倒頭繼續裝睡,然而王掌櫃夫婦卻已然先瞧見了我,見我醒來,他們面上倒也無驚訝之意,只點頭哈腰着,殷勤地將那神神秘秘的鬼媒人引到我面前。
這般近距離看去,只見王夫人的面容愈發憔悴蒼白,幾乎如將死的人一般,卻仍是擺出一副敬畏順從的模樣,強顏虛弱道,“師傅,您給瞧瞧看,這丫頭合適麼……”
“這……”鬼媒人蹲下身來,隔着那張詭異的鬼面具上下打量起我來,又扯過我被縛在身後的手腕細看了一會兒,這才撣撣身上沾染的塵灰,利落地站了起來,回過身去,慢條斯理道,“八字倒是極爲合適的,可這……”
王掌櫃本就是一副提心吊膽着的模樣,見鬼媒人做出這副吞吞吐吐的模樣,更是一臉憂心,忙踉踉蹌蹌地上前幾步去,只緊緊捉着那鬼媒人的衣袖,口中急切道,“可出了什麼問題?”
那鬼媒人輕咳了一聲,不緊不慢地從王掌櫃的手中抽出袖子來,“問題倒是沒什麼問題,這孩子陽壽還未結,這麼貿貿然就結上陰親,可是排的上號兒的造孽事兒。這無故枉死的人,地府可是不收的……哎呀,可有些不好辦。”
只見一邊的王掌櫃夫婦面色齊刷刷地驟然一變,王掌櫃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只扭曲着一張蒼老枯槁的面容,低聲賠笑道,“師傅聲名遠揚,便是不好辦才找上師傅的,望可憐可憐那早夭的我兒,通融一番,通融一番。”說罷,眼見得王掌櫃他忽的背過身,輕斥一聲,“夫人!”
王夫人這才如夢初醒一般,一邊諾諾應聲着,一邊慌忙脫下了手腕上箍着的一個碧油油的翡翠鐲子,又一把拉過王掌櫃的手,褪下了他大拇指上的一個水色通透的白玉扳指,盡數奉上,“爲了我兒的喪事和這門陰親,貧婦和我家老頭子幾乎把全部家當都傾數投進了,實在再拿不出多少
現錢來,這些是貧婦嫁來時帶的嫁妝,小小敬意,望師傅能格外開恩,與我們……通融一番,貧婦、貧婦實在不忍心看我兒……”
還未說完,那本就如紙片人兒一般孱弱的王夫人便悽悽切切地垂下頭去,以帕掩面,嗚嗚的似乎又要流淚,身子搖搖欲墜,還是王掌櫃托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師傅,您就收下吧,別嫌少,我們兩口子真的已然是……已然是到絕地了。”
那鬼媒人作勢與王掌櫃夫婦推諉幾回合後,倒也順水推舟地將那兩明晃晃的貴重物件給收入袖中了,而後只籠着袖子,拱了拱手道,“這事兒便全權交給鄙人手上,王掌櫃,王夫人,都且放一百個心吧。”
小黑一定還在這房內,有他在側,事情便好辦多了。我擡起頭來打量了那鬼媒人瘦削的身形一番,心裡已有了主意,只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扁了扁嘴,軟軟地喚道,“師傅……”
一連喚了幾聲,直到我已然口乾舌燥了,那個鬼媒人才注意到之前一直在地上裝啞巴的我,然而也只輕巧地轉過頭瞥了我一眼,不作所語,似乎想讓我先開口。
王掌櫃瞪了我一眼,終究是在鬼媒人面前不敢造次,或許也是因爲他自信我被麻繩牢牢捆着,生不出什麼事端來,只由着我繼續往下說道,“師傅,小女知曉命不久矣,只是猝不及防被擄來這裡,還有許多事未曾與他人交代,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小女身上有一物,望師傅代爲轉贈於靈棲客棧的跑堂兒,就與他說小女回門探訪雙親,不必牽掛了。”
“你與那跑堂兒,是什麼關係?”
“之前早已定了終身,可是……”我擡起頭,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王掌櫃,又低下頭去,繼續投其所好地說道,“那跑堂兒並非是普通人家出身,而是落魄的貴家公子哥兒,雖然家道中落,但身上帶出來的值錢物件兒還是有不少,若師傅肯幫幫忙代爲傳遞,他一定會好好言謝的。”
那鬼媒人果然心動,握拳掩脣咳了一聲道,“那鄙人就幫你這一回,當做了樁善事。什麼物件,快快拿出來罷。”
我瞅了瞅立在旁邊的王掌櫃夫婦,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只面色不變地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蹲下來。
鬼魅人將信將疑地蹲下身去,我嚥了口唾沫,抱着僥倖的心理湊近了他的耳邊,絮語道,“師傅進來時,可有瞧得王家外頭候着的打手?”
見他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我繼續作神秘狀說道,“小女要託付給師傅的可是值錢的好東西,王掌櫃夫婦爲了辦他們兒子的喪事喜事,早已傾盡了家產,此刻見了我託付您的物件,還不得紅了眼上來搶?”
聽聞他冷哼了一聲,似乎對我的話很是不屑一顧,只嗤笑着作勢要站起身來,“就知道你這小丫頭要使什麼幺蛾子,也不想想,他們可是
要託我辦事的,不至於敢到我頭上動土。”
早知道會是這等回答,我鎮定地看着他可怖的鬼面下骨碌碌亂轉的雙眼,不緊不慢地意味深長道,“這天底下,可不止師傅您一個鬼媒人呀——”
言外之意已然挑得分明,那王掌櫃夫婦在外頭布了打手,這鬼媒人在這拿了又拿,早已到了王掌櫃夫婦能接受的底線,此時又見拿了什麼“值錢的玩意兒”,若是一聲令下,命那守在外頭的打手攔住他的去路,搶奪一番,再去尋別的鬼媒人,也並非是不可以。
那鬼媒人果然一驚,顯然是想到了我話中的意思,只一本正經地直起身子來,轉頭對面上疑惑的王掌櫃夫婦嚴肅道,“你們兩個先下去吧,我算算這丫頭的命數。”
王掌櫃一驚,結結巴巴道,“師、師傅,您之前不都已經算好了嗎,這丫頭……”
那鬼媒人似乎已經煩了,聽到此話只倏地瞪圓了眼睛,“還不快去!若是在您兒子的陰親上出了什麼岔子,我可擔當不了責任。出去,越遠越好,這丫頭我看着,出不了什麼差錯,難道你們還信不過鄙人?”
王掌櫃夫婦關心則亂,此時又是極悲傷的時刻,也顧及不了這麼多,只諾諾地稱是,留了一盞搖曳的燈火後,便逐步退了下去,又聽從鬼媒人的訓話,灰溜溜地轉而掩上了大門。
待門關上,鬼媒人才換了張嘴臉,低了幾個調子親切地問我道,“丫頭,那兩個老東西走了,那值錢的物什又在哪裡呀。”
我重重地咳了幾聲,希望隱匿在一邊的小黑能知道我此時的目的,面上只依舊裝作可憐的樣子,作懵懂無知狀怯怯道,“就在、在我腰上的矜帶裡頭。”
那鬼媒人瞟了一眼,嘴裡一邊嘟囔着“這麼窄的衿帶裡頭能藏的了什麼東西”,一邊彎下腰來欲要翻找,突然藏在鬼面具下的兩眼翻白,嘴裡冒出了一聲悶哼,原來是藏匿在屋樑之上的小黑敲中了那個鬼媒人的後頸。眼看着的他的身子就要朝我的方向倒下來,然而到半路,便被小黑截住,扔到了一邊去。
計劃進行地異常順利,我可算是呼出了一口氣來,不禁有些慶幸,“還好你明曉我意思,可算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你先尋個地方把這人藏嚴實了,再換上他的衣服先行離開這裡,雖然身形不完全一樣,但這衣服寬大,再把腰帶系得鬆散些,又加上這個鬼面具,應該看不出來。至於住處……”
還未我把心中所思全盤托出,小黑已然知道了接下來的步驟,“我扮作這鬼媒人,提出暫住那王掌櫃夫婦這裡,明日主婚儀式中,趁守在外頭的護衛鬆懈,尋個機會,帶你逃跑。”
心裡不知爲何,突然涌起些契合圓滿的歡喜,我點了點頭,用力而認真地“嗯”了一聲,卻始終抑制不住嘴角蔓延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