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飄忽的鵝毛大雪就快要漫過腰際,我“咻”地一下站起身來,不顧身後呼嘯揚起的飛雪,只飛快地探頭向下方張望了一眼。此時自己離山口顯然還有一段距離,然而底下的地勢已然逐漸平緩下來,目測過去,也無棱角突起的石塊之類,姑且還算得上安全。
我暗自定了定心神,將身體連帶着斗篷一起蜷縮起來,重點護住了頭部,又尋了一個較平緩的方向,轉瞬便如圓球一般,飛快地往山下咕嚕嚕滾去。
之前倒沒細想過這般沒頭沒腦地滾下去到底會如何,然而滾落的一時間只感覺體內的五臟六腑均被團團簇簇地擠在了一塊兒,四肢更是彷彿要被顛散了一般,倒並非覺得有多痛,只是一陣昏昏沉沉的暈乎勁兒。
脖子上尚掛着小黑那日送與我的硃色刀穗,我恍惚着將那條細細的紅線撥出來,轉而緊緊地攥住懸在其下的刀穗,仿若攥住了心底涌生的執念。
我一臉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努力不作他想,任由身子無意識地繼續順着崎嶇不平的山坡一路滾下。
隱隱感覺到身子最後落地時,似乎輕飄飄地撞在了什麼堅硬物之上,我口中低低地悶哼一聲,耷拉着彷彿有千斤重的眼皮子,身子一軟,終於暈暈乎乎地昏厥了過去。
這一昏想來應當並不算太長,當我睜開眼睛時,漫天的凜冽風雪居然已然停息了。來得快,去得倒也快。
我暗自腹誹着,一邊艱難地扶着旁兒的一簇枯樹枝椏站起身來,簌簌地抖落了一身瑩白的雪花。只覺得眼前皆是一片虛幻的色塊,時而重合時而分離,好一陣子才終於恢復正常。唯一所幸出來之時,全身裹得還算厚實,尚不至於在雪地裡凍壞了身子。
一場大雪過後,山間逐漸漫起了青靄,遠處傳來雪帚掃地時的颯颯聲,應當是住在山腳下的那幾戶人家,有幾個農婦嘰嘰喳喳的談論聲隨之悠悠晃晃地傳入耳內。
——“嗬,這好大一場風雪。”
——“可不是麼,聽說那山頂上的都堆得有半人高了,嘖嘖,幸好俺家那口子早早從山上砍柴下來的,不然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兒……說來也是邪了門兒了,也沒個徵兆,就呼啦啦的刮起來了,誒,你們說……這與前些天兒那什麼天狗吞日,天兵下凡有沒有什麼聯繫?”
——“噓,咱們可別在這兒亂說,這還沒個譜兒的事兒呢,若是要被人聽見了,可是要被拉去砍頭的……”
剩下的談論聲已然隨着風聲逐漸模糊了,我也不欲再聽下去,心裡只知這回終歸是僥倖逃過了一場大劫。我深吁了一口氣,心情舒爽地伸了個懶腰,欲先看看此時自己身在何地,然而在擡起頭的一霎,卻不免有些失神。
誤打誤撞的,居然再一次來到了這裡。
與小黑初次相遇的那個山坡,依然與記憶中相差無二,甚
至連初逃竄到這裡時的慌亂心情都一模一樣。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我依然不自覺地挪動了腳步,徑直往前走去,然而卻發現了幾分不同尋常來。
此處遠看是一片光禿禿的荒蕪,並沒有絲毫異常。然而走近幾步看,卻意外地發現那底下隱隱約約冒出了幾茬兒蔥蘢的新綠,在一片銀白之中分外顯眼。即使上頭尚覆着一層厚重的皚皚白雪,然而依舊頑固地探頭從中吐露出幾分嫩色來,雖比不上春日時分的奼紫嫣紅,卻也是活潑潑的顏色,很是討喜。
我僅稍微瞅了幾眼,便轉而從懷裡掏出一柄匕首來,蹲下身子去,隨意尋了其中一處空蕩,稍微清理了一下上頭的積雪,便將匕首向下狠狠扎去。
鬆軟的泥土毫不費力地一下沒過了匕柄處,並未如預想中被近來的冰雪凍得結實,顯然這塊地方近期被人翻過土。
我站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才緩緩地重新將匕首從土裡拔出來,心口驟然不可抑制的一陣狂跳起來,明明知道這並算不得稀奇,更或許是被附近的農戶開墾做了田地,可是內心卻有一處地方總隱隱覺得這便是我要尋求的答案。
到底是不是他……若真的是他,他又想告訴我些什麼?
還未等我思量完畢,只聽聞遠處的沙沙掃雪聲和吱嘎的腳步聲逐漸近了。眼瞧着天色晦暝,我孤身一人出現在這種偏僻荒涼的地方,又是這般狼狽的模樣,怕是要令人起疑,免不得被盤詰再三。我心裡暗暗地叫了聲苦,忙拉下雪帽來,掩住快大半張臉,隨即轉過身一溜煙兒地跑了。
幾乎是剛回到靈棲,我便覺着裡頭的氣氛頗有些詭異,偌大的大堂內幾乎是一片燈火通明,然而桌椅擺放得卻一片雜亂,我扯着嗓子連喚了幾聲蘇陌的名字,都無人應允。
莫不是遭了賊?我順手扶正了一把搖搖欲墜的椅子,不禁微微擰起眉頭來,心中總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對勁。事情似乎遠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簡單。
正四處翻尋着欲尋出些端倪,耳畔卻隱隱聽到二樓傳來了幾分動靜,似乎人還沒有走。我拿了支趁手的掃帚,躡手躡腳地順着樓梯直上而去,果不其然,裡頭當真晃動着幾個人影,雖算不得浩浩蕩蕩,倒也算是明目張膽了。
我忿忿之外,也愈發迷惑起來,看這勢頭顯然不像是來打劫。然而既然不是打劫,那便是來尋釁的了。
我走近幾步,這才發現那些個來來往往的人皆是驕婢侈童的打扮,身上一溜兒看着皆是極好的料子,想來是出自有身份的人家。可是我在靈棲這麼些年,從未聽說過靈棲有得罪過什麼富貴大戶。再者說來,如若真是一方大戶,也大多是不屑來靈棲吃飯的。
但無論如何,都是他們自己尋上門來。終歸還是在自己的地盤,吃不得多少虧去。
一番審度後,我心下已有了幾分底氣,忙氣勢洶洶
地揪住一個過往的僕從,正欲向他問個究竟。然而那人似乎是早有準備,僅上下打量我了我一眼,便隨手指了一個方向,皮笑肉不笑道,“您就是這裡掌櫃的吧?我們家小姐那邊有請。”
“你們家小姐?你們家小姐是誰?我認識嗎?”我被他抑揚頓挫的官腔弄得有些丈二摸不着頭腦。
那個僕從卻鋪眉苫眼地搖搖頭,輕飄飄地扔下一句“您去了就知道了”,便咍着繞過我,徑自走開了。
我強自壓下幾分火氣,疾步過去,一把推開方纔他所說的那扇門。
屋內安置的一雙青銅燭奴上正點着蘭膏,燈影浮動間,澤蘭子的香氣順着跳躍的火光嫋嫋飄忽而上。本來是極好的燈油,然而此刻卻混合上了女子濃重的脂粉味,總顯得有些俗氣。
一個身着茄色貂皮襖子的高挑女子此時正背對着我,玲瓏的耳邊墜着一對玉髓墜子,正一手挑着簾子,漫不經心的地端詳着擺放在墨煙凍石案几上的一隻宣窯瓷盒。明明已是這般寒凍的天兒了,旁兒卻還安排了兩個婢子爲她撲撲地打着香扇。
倒是矯揉造作得緊。
縱使已然猜測到之後劍拔弩張的局面,可是看到此場景我心裡還是不免有些想笑,無意瞥眼時只隱隱覺得那打香扇的其中一個婢子似乎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有在哪裡見過一面,然而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了,只暫且放在一邊,轉而向臥房一個角落裡看去,蘇陌儼然被五花大綁在那,手腳拼命掙扎着,嘴裡被一團破布塞住,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身子驀地一震,顧不上尋那個所謂小姐算賬,忙衝上前去,先拔出他嘴裡塞着的破布,又急急慌慌地解開了蘇陌身上縛着的一圈圈麻繩。眼角在觸及到他胳膊上勒得一道道深刻的紅印,我已然不自覺地捋袖揎拳,心中有無邊的怒意升騰而上。
本就是個不請自來的人物,也不知是從哪兒借來的膽子,敢在靈棲裡頭這般造次!
那個打香扇的婢子看到了我,本欲上前幾步來,然而纔剛走到一半,大抵是又被我的一臉兇惡諾諾嚇退了,到底是沒有阻止我爲蘇陌鬆綁,只是低着頭,怯怯地在她家小姐耳邊輕聲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在稟告我的道來。
我不曾理會她,只心疼地把蘇陌扶到一邊兒的蒲團上坐着,再三確認並無大礙之後,這才放下了些許心來,心裡的怒火更甚。
那位華衣貴服的女子似乎才發現我弄出的叮叮噹噹動靜,卻絲毫未有不速之客的自覺,只放下了簾子,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挑眉看我。倒果真是面若桃花的一位女子,只是那一對黛眉的眉峰本就偏高,在微挑之時更顯幾分刻薄凌厲起來,就如在脂粉香氛中點着的蘭膏一般,彆扭異常。
還未等我去細想這到底是何方人物,她已然巧笑倩兮道,“杜掌櫃的,好久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