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見此時此刻眉娘話語間的勢頭已然有些不對,我心叫不好,再無暇顧及於昏倒在一邊的蘇陌,忙上前幾步,用身子隔開一臉懊喪的蘇樂,重重地跪在眉娘面前。
待一連咚咚咚磕了三四個頭,我這才努力遏制着喉嚨裡的哭音,一邊儘量清醒地組織着勸慰的話,“眉娘您等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爲了等蘇樂將軍平安歸來麼,即使,即使他是有錯,但當年那樣的兵荒馬亂之下,誰又能真正說得清是非對錯呢,起碼您終歸還是見到了不是嗎?您,您和蘇樂將軍都平安,這纔是最重要的啊!”
“來不及了,”眉孃的語調逐漸輕緩下來,依稀見得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卻始終撐着未曾流出一滴,“這個人、這句話,都來得太晚太晚了。”
“雪芍,雪芍,”蘇樂狼狽地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角,毫無目的地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彷彿着了魔一般,本就因爲長久的落魄而顯得頹唐無比的眉目彷彿在這一瞬間又蒼老了十歲。青碧色的眼眸因爲積攢了滿眶的淚水而愈發顯得混濁不清,不知顛來倒去念了多少遍眉孃的名字後,他才安靜了下來,轉而閉着眼睛,啞着嗓子道,“下一世……下一世我定不負你。”
“夠了。”眉娘低着頭,死死地看着他蒼頹的臉,脂粉濃豔的僵硬面容忽然詭異地笑將起來,塗抹得紅豔豔的脣角向上張揚地彎着,彷彿開得烈豔的花瓣,然而口中吐露的卻是冷情的話語,“……已經夠了。這一世已經夠苦了,永遠,永遠不會再有下一世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
話音剛落,眉娘便冷笑着劈手奪過我手中裝着銀鴆的骨瓷葫蘆,不容我反應過來,旋即以幾乎決絕瘋狂的姿態大力地摔落在了地上,霎時碎了滿地,銀鴆汩汩流落在地上,很快便滲入了地下鋪就的青石板縫裡,轉眼間便消弭不見,只餘了濃烈而迷幻的酒味霎時瀰漫了全室,持久不散。
眉娘面上的表情逐漸擴大起來,喉間一連串的笑聲也愈加瘋狂而肆意,帶着歇斯底里的決絕。
我的心隨着瓷片碎裂的聲音一顫,隨即似乎明白過來了什麼,忙驚聲呼道,“眉娘!”今日是服藥之期,眉娘這是想……
如果說昔日桑枝的死還只是一瞬間的凜冽,那眉孃的寂滅便是緩慢而冷然的。她要的是讓蘇樂清晰地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我明明已然奔去緊緊地拉着她的臂膀,然而卻無法阻止自她裸露出的白皙皮膚上一點點冒出血色的刀口,而後一點點地撐開來,血淋淋地翻出盈着媚色血液的皮肉來,宛如每一處傷口都帶上了九天的烈火,一寸寸地隨之剝離出粗細不一的森然骨骼。
尚殘餘着坑坑窪窪的血肉的骨架之上,她的臉頰此時已經剝落了大半,但五官卻還在,在橫流的血液間擠成了一個冷獰扭曲的表情,帶着蒼冷的笑意。
漫無目
的地笑過一陣後,她擡起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指尖到底是蔻丹還是血的手,發狠一般地鉗制住蘇樂的下顎,逐漸收緊,直至他的五官因劇痛而變形,“阿樂,我姜雪芍這一輩子,我這一輩子……都錯失在你手上。”
彷彿走局都計算嚴密的殊死博弈,當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眉娘尚存餘的臉部在空中乍然迸裂開來,血肉落到地上的那瞬,霎時化成了一灘黑紅的血水,連餘下挺立着的森白骨架也在一瞬間崩塌,化作了細碎的齏粉,不一會兒,便隨風飄逝,了無痕跡。
塵歸塵,土歸土。
鋪天蓋地的血色映照在我的眼裡,彷彿囊括了天地。我撥開身後小黑捂住我的眼的手,腦子儼然是一片虛無的空白,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不願去想,只覺得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在不停發顫。心裡下意識地想要上前,卻始終拔不開步子。全身上下什麼都是僵硬麻木的,五官,四肢,喉嚨,彷彿都陷入沉睡了一般。
小黑說:“阿若,別看……別想。”說到最後幾字,他的聲線愈發寂冷下去,彷彿刻意壓抑住心中的哀慼。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聽從他的話。明明眼眶已然痠疼難耐,我卻仍是固執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感覺到面頰傳來一陣灼燙溼熱,才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撲簌簌地落下了淚來。
早就聽說過邱五晏所說的銀鴆酒的後果是不得好死、魂飛魄散,我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卻未想過,這代價居然還囊括了千刀萬剮。
朝爲紅顏,暮成枯骨。蘇樂既負了她一生,她便要以最慘烈的模樣在他面前寂滅。誰又比誰要來得狠毒,來得寂寞。
當夜,沾染了渾身血肉的蘇樂形態瘋癲地奪門而出,從此了無蹤跡,直到第三日清晨才被人發現失足溺斃在澇池中。聽聞屍身已然被泡脹了,口鼻眼中皆是惡臭污穢,五官扭曲變形,十指指甲掐入掌心三分,顯然死時受了極大的痛苦。
因爲屍體放置官府內三日皆無人認領,最後只按往常方法,用破草蓆一卷,直接扔去了亂墳崗。沒有墓碑,沒有墳墓,連弔唁的人也沒有。就連蘇陌,也被刻意隱瞞了蘇樂的死訊。
一代英勇神將,就這般不明不白地客死他鄉,從此再無人問津,也沒有人會知道朝花鎮內的亂墳崗中,曾躺着一位祈國前朝最負有盛名的驃騎大將軍,最具有才情的駙馬爺,在戰場之上憑着一柄方天畫戟威震四方。鮮衣怒馬,絕世無雙。
……
開春,我與小黑他一道去給眉娘祭拜。因眉娘屍身已毀,故只能設立衣冠冢。埋葬地點選在了芍藥花苑下那條暗道所通往的後山口。那裡有她最愛的雪芍藥的氣息,有蟬吟鳥鳴縈繞,還有她終其一生所苦心操練的十萬精兵守護着。地點隱蔽,再沒有人會去打擾她。
歌於斯,哭於斯。也終將死於斯。
我
發間簪着一朵白花,直身跪在墳前,安靜地焚上了一炷眉娘生前最經常使用的零陵香。看着眼前的一方闆闆正正的石碑,我忽然有些恍惚。我沒有經歷過眉孃的青春年華,卻也知道她的曾經是那樣一個明豔照人的公主,最終卻也只能將一切美好明媚都埋葬在這貌不起眼的小小土丘之下。
眉孃的一生宛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最終一縷香魂零落成泥,慘淡收場。
而我呢,我的前景又在哪兒?我最後的命運又應當是如何?
從前我仗着自身年紀小,無所顧忌地橫衝直撞,不服常規,心比天高,從不屑去思慮這些,總覺着這樣便是埋沒了愛情,便是不信任對方給予的情感。然而現如今,在經歷過了這麼多生離死別後,我一直堅定不移的心,此刻卻有一絲彷徨了。
正愣怔在原地胡思亂想着,耳側聽得一聲輕喚,“阿若。”
“嗯?”我應了一聲,一邊迴轉過身去,疑惑地看着他,“怎麼了?”
以前我就說過小黑他穿白衣最是好看,只可惜次數寥寥無幾。此時此刻,他身上儼然是一襲縞素,雖裁剪簡單,然而襯上他清雋的眉目,卻依舊如同謫仙一般雅緻出塵,然而此時此刻這位謫仙俊朗的面上卻是一派認真,甚至有幾分別樣的嚴肅,卻不至於引人發笑,“你不必擔心。”
“……啊?”我雲裡霧裡。
他極有耐心,一字一句語調皆沉穩有力,“我是說,你完全不必擔心未來究竟如何,因爲我一定會在。”他擡起幽深漆黑的眼來,看着神情錯愕的我,“所以,阿若,你可以安心,並一直這樣安心下去。”
彷彿懸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就被這樣的一兩句話給輕飄飄地落了地,再揚不起一星半點的風沙。我籲出了一口氣,用力地朝他點點頭,輕笑道,“好。”
原來他一眼便已經看穿我方纔無意間流露出的惶然無措,知曉我深埋心底的不安情緒,也清楚地知曉我此刻要的並非是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而僅是一句簡簡單單的承諾。
這樣的男人……如何不愛?
眉娘生前並不喜紙錢元寶一流,故只待供奉在墳前的一炷香燃盡後,祭拜之禮便已然結束。我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身邊零零散散的物件,卻見小黑他突然重新跪下,狠狠地在眉娘墓前磕了三個頭,而後背對着我依舊長跪着,始終沒有動身。
雖然一直都是那般清清淡淡的模樣,可是便是神仙,也還是有情緒不受控制的那時候吧。
“別難過,”我心頭一軟,隨着他跪下身來,用手飛快地覆上了他的眉眼。小黑眉骨處凜冽的線條在溫軟的手心中觸感深刻分明,而其下的眼角邊卻逐漸地透露出幾分溼熱,逐漸濡成一片溼噠噠的水痕。我隨着他微微地闔閉上了眼睛,只當做從未曾感覺到,“我也,一直都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