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煥月。
他的口中雖說的是“兩位施主”,然而眼睛卻淡淡地睨着一邊的桑枝,全身儼然是繃緊了的,似乎隨時都在準備一場一觸即發的戰爭。他這副反應倒這也難怪,畢竟他們前些天時還是硝煙四起,橫眉冷對,恨不得吞了對方,若不是我此時已知道其中內情,也以爲桑枝還會因爲此而挑起事端大吵一番。
然而桑枝這回或許是被勸動了,一反常態地未與他拌嘴,只極爲乖順地低垂着頭,聽話地側身讓開了道,又輕聲道,“煥月師父……請過吧。”
煥月舒展開了長眉,冷冽的眸光微動,似乎有些驚訝桑枝的異常,然而這樣的反應卻也只是一瞬,一轉眼只見他低頭禮貌地道了句“阿彌陀佛”,便揮袖走過了。
我忍不住看向桑枝,她死死看着煥月的背影,似乎微微張了張口,我側耳聽聞她口中極輕地呢喃了一聲,“阿月,我們到底是什麼時候,才弄成了這副模樣的……”
煥月隱匿在粗布袈裟下的脊背驟然一僵,顯然是聽到了的,然而很快便恢復了正常,走動着的步伐一點也未亂,只恍若無事狀一把推開了門,進了房裡,從此便再無音訊。
她的眸光瞬間黯了下去,口中負了氣抱怨道,“你瞧,無論我如何放低姿態他也還是這樣的,他還是不肯聽我說話,還不如原先跟他大吵一番。”
見她如今這副頹唐的模樣,我不忍心地張口正欲勸解些什麼,卻聽她又自言自語地自我鼓勵道,“也罷,這只是第一次,第一次總是這樣的,以後還會有機會的,一定還有機會的。”
她能這樣想便好。我笑起來,應和道,“嗯。”
這些天來,桑枝是溫柔安靜下來了,然而煥月小和尚儼然不是這麼想的,着空竟又趁着我整理廂房之際找上了我,這回倒是毫無鋪墊,只淺淺地皺着眉直接地問道,“阿若施主,貧僧有一事相問。旁邊房的那位施主……近日可是受了什麼刺激?”
見他終於提到了桑枝,本整理鋪蓋整得昏昏欲睡的我乍然來了精神,“煥月師父,爲何這麼說?”
他似乎斟酌了一番話語,才低聲悶悶地答道,“只是覺得太過反常了些。”
哪還有什麼刺激,她反常正常的,還不是因爲喜歡你這個木魚腦袋呀——我心裡這麼想着,嘴上卻不太敢說出來,怕壞
了桑枝的計劃,於是只模棱兩可地答道,“那什麼刺激不刺激的我可不知曉,煥月師父您若是真的好奇,平常也多去注意一番身邊人的心意跡象,纔會明曉呀。”
他擰着的眉皺得更緊了,半晌只硬梆梆地扔下了句“莫名其妙”便轉身拂袖而去。
我盯着他走得風風火火的背影,倚着門欄微微嘆了口氣。這廝怎麼這般彆扭,如此明顯的示好都可以權作視而不見,比常人還要難以搞定。
看來桑枝這回,可是要下大番苦心咯!
揣着滿腹心事下樓時正巧碰到清風敞着半邊白花花的膀子晃進靈棲的門,一見面便哥倆兒好地拉着我急急忙忙問道,“事情進展如何?”
我聳了聳肩,“沒辦成,不過也不用辦了。現在看來桑枝對你和你家小晏晏構不成威脅。”
“爲何?”清風不解。
我心情正好,只神神秘秘地豎起食指與他搖了搖,故弄玄虛,“噓,天機不可泄漏。”
清風不屑地“哧”了一聲,倒也沒有多問,只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拿過一邊的茶壺爲自己滿上一盞茶,“眼瞧着今年的中元節也快到了,最近可得要小心些,莫不要形神渙散,讓有些髒東西上了身去,那可麻煩。”
“會注意的,”我一邊應着,接過他手中的茶壺也給自己滿上了一杯,“不過每年可不是都這樣過來的麼,也沒什麼大不了呀。”
他也笑起來,又嚴肅道,“還是要重視一番的,這種節日裡總是邪乎得很,孤魂野鬼魑魅精怪一路兒往街道上竄,都快要變了天去,也不說別的,單單瞧着便讓人渾身不自在。”
因如今是大白日,我倒也不覺得這有何可怕,只笑道,“反正咱們也瞧不到,眼不見心不煩,大不了不出門便是。而且邪乎一些不是更好?留着你這麼去誆人也能大撈一把,你可不是就指望着這些活兒來還債呢?”
“說實話的丫頭最討人嫌,這可是行業機密,怎能信口說出來。”他不客氣地敲了敲我的頭罵道,又以茶蓋兒撥弄了幾番浮在茶水面兒上的沫子,自顧自地轉了話題,“說來我近日夜間常常聽到外頭有鷺鳥的啼鳴聲,不知怎麼的總覺得心裡有些不安穩,只希望不是青鷺爲好。”
這回輪到我疑惑,“青鷺?”
清風漫不經心地抿了口清茶,淡淡應
道,“是呀,怎麼,你對這感興趣?”
我皺了皺眉,“這鷺鳥我往日裡都只有見過白色的,灰色的,以前聽人說過還有赤色的物種,喚作什麼……喔,喚作朱鷺。可那青鷺又是什麼玩意兒?那鷺鳥竟還有這種顏色的?真稀奇,我可從未見識過。”
清風不屑,“你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片子能知道些什麼?那青鷺鳥是屬陰的一類,極爲稀有,其上的鳥羽能引得助其妖性大漲,邪得很。許多不成氣候的小妖精們都等着迎來這玩意好分一杯羹呢。幸好這青鷺不常出現,蹤跡詭異得緊,不然還不知會在妖界起多大的亂子。”頓了頓,他又壓低了聲音,低低嘆息着,似乎很是擔憂,“臨近中元節了,希望不要釀成什麼大禍爲好。”
清風的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一陣鷺鳥的清脆叫聲,我心一凜,猛地回過頭望去,卻見是一行白鷺撲棱撲棱着翅膀直直飛上了青天去,看起來似乎逍遙得緊,更襯得我緊張得毫無道理。
我不禁失笑出聲來,一邊暗罵自己的疑神疑鬼,一邊又出言寬慰還在一邊愁眉苦臉的清風,“瘋子你定是想多了罷,且不說還不知道這什麼稀有的青鷺鳥到底出現了沒,就是那麼多不成氣候的小妖精又怎麼能有機會接觸到這等神物?”
見他還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提起這話題的我自覺愧疚,於是想了想又道,“你也只不過是聽得幾聲鷺鳥的聲音,天下鷺鳥叫聲還不都一個樣兒?剛纔你也是聽到了,還不許人白鷺叫喚了?而且你又沒見着真的青鷺,怎就思慮了那麼多?”
聽到此,清風的表情便也放鬆了些,低低地舒緩了一口氣道,“我也希望是如此。”
或許是心裡頭還有事,清風這次並未待多久,也未與“他家小晏晏”多做糾纏,只在這兒喝了幾盞茶,與我調笑了幾番鎮上的瑣事,便先行離開了。
待清風走遠,我在門口一邊打掃着,一邊隨意地張望着外頭的風景,忽的眼角不經意間觸及到了空中一抹鬱沉的蒼青色,我心裡“咯噔”一聲,驟然被提了起來,然而搓了搓眼睛再定睛瞧去時,卻已不見了蹤影,只餘了外頭的一樹白玉蘭紛紛揚揚,落英繽紛。
我不解地蹙了蹙眉,半晌便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強行壓下心裡那分不安的感覺,繼續埋頭灑掃開來。
大概是我眼花了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