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沒有說完,邱五晏卻已然知曉了我話裡的意思,只清清淡淡解釋道,“方纔我說的是‘暫時’,所以……我也一直很清楚地知道,就算他表面上收我爲徒,卻始終沒有傳授真正的藥理,我終究還是要接受一個藥人的命運,若虞白他有何傷損,我便是要獻祭出身體中的一部分來替補他的。”
接下來的事情,便是他不說,我便也猜得出來,宛如心有靈犀一般,也學着他接了下半句,“所以你便先下手爲強?”
他點點頭,鼻息悶悶地嗯了一聲,大抵是常年憋在心中的話終於得到時機一口氣吐露出來,雖然語調依舊有些沉鬱,但本緊緊糾纏着的眉目間顯而易見的已釋然了許多。
“我想不通,”我的語氣有些無可奈何,“在我的印象裡,你也不是甚麼追求功德無量的大善人,就這麼大點事兒,竟會讓你執念那麼久?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也只是爲了活命,若是我,我也會如此。他不死,你就得死,兩者選其一,自然是選自己。”
“我後悔的並不是殺了他,如果重來一次,我大抵也會這麼做,只是……”長明燈的幽綠光芒最終還是籠罩了外頭的夜色,迷濛的光暈下依稀看到身邊的邱五晏彎彎脣,勉強勾勒起幾分蒼白的笑容,“我下手的那日,那時,香草就在門外。”
我霎時噤了聲,心裡已大概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心中的愧疚,無非便是無意讓虞香草親眼目睹了親生父親的死亡,並且動手的還是她最信任的大師兄,雖然這在猩風血雨的江湖上已經不算新鮮,但說是一回事,親身經歷一回事,這若是放到哪個常人身上,定也是難以接受的。
約莫沉寂了一炷香後,我擰了擰眉,還是忍不住發問,“那爲什麼不跟她說明白?或許她心中不會有這麼恨。”
邱五晏微微笑了笑,眼角眉梢沒有任何的上揚,顯然並非是真的笑意,而他清晰的話語,似是在嘲笑我的無知懵懂,“叫我說什麼呢,說我爲了獨活,而殺了她的爹爹?說我一開始有意無意的接近,就是有意騙她的,就是爲了引起她注意,從而一步步逃脫生天的?……她不應該接受那麼多。”
我本還想就此辯駁“人沒有磨練就永遠不會成長”,卻聽最後他緩緩地繼續說道,“阿若,你不知道,有些事過去了,真的就只能過去了,等傷口癒合,留疤,封塵,再沒有迴旋的餘地,而後再多看起來可信有力的解釋,統統只是在其上補上一刀,而我不想補上這一刀。”
喉嚨裡涌動的萬千話語統統因爲這一句平平淡淡的話而憋了下去,我怔了怔神,最終也只是悶聲道了一句,“嗯。”
他站起了身來,捻起一柄藥匙捻熄了一邊燃着的長明燈芯,暗室裡頭霎時又迴歸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感覺到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我的後腦勺,將我
領了出去,“今夜說太了,天色不早了,快去睡吧!”
“嗯……誒,對了!”方纔被七七八八的幻象給亂了心思,而後又與邱五晏來了一場思想道德人倫均極深刻的對夜談心,我居然此時才憶起小黑手背上的傷勢,忙蹦起身來,驚聲道,“那小黑的傷……”
邱五晏撇頭,微哂,相對於我的一驚一乍來說,顯然要來的平靜得許多,“哎呀哎呀,我還以爲你用情有多深,難不成這時候纔想起情郎來?”
知曉這廝是在故意膈應我,我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碩大的白眼,不予與他計較,只在身上翻了一邊,“方纔的金創藥我給放在哪兒了?……好似沒帶出來,不然你告訴我方位,大不了我自己摸黑進去找找便是,也不浪費你燈油是不是。”
他嗓子雖然捏得陰陽怪氣,卻還是明瞭地出言解釋道,“不勞您費心,方纔我過來時小黑正要闖進去,我怕他中了銀鴆的幻象後又要浪費我一顆解藥丸子,便攔下了,暫且讓他安了心,想來這時候已然睡下了。”
我這才安定下來,與他歡喜地道了聲謝,便出了房門。路經小黑房外的時候,我禁不住探頭隔着門瞧了一眼,果然裡頭的燈已然熄了,一片黑漆漆的,我徹底放了心,這纔回了自己房去。
案几上尚且擱置着一盞漆色斑駁的黃銅鑄蓮花燭臺,頂上安插的一枝紅燭已快燒到盡頭,底下凝了一大攤硃紅色的燭淚,看起來很是愁雲慘淡,襯得其上如豆的星星火苗也顯得有些黯淡無色。我正欲俯身吹熄,卻瞥眼見燭臺邊上還擱着一個玲瓏的葫蘆狀小瓷瓶兒,上頭沒有任何字樣標示,古怪的緊。
我疑惑地直起身來,轉而擰開紅布包裹着的軟木塞,細窄的瓶口裡頭傳出的正是熟悉的氣味。
金創藥?我蹙眉,心裡略微有些疑惑。
這不是邱五晏給予小黑的嗎,爲何反倒會擱在我這裡?難不成是小黑一時忘記給落下了?可他分明又不像是如此粗心的人。再看去,見那裹着軟木塞的紅布上頭沾了幾分墨色,卻是用蠅頭小楷寫着兩字,“手臂”。
這上頭分明是小黑的字跡,可這是要打什麼啞謎?
我挑了挑眉,低頭隨意地向自己手臂看去,只驚見臂上的那塊衣衫早已是破破爛爛的模樣,撥開來看時才發覺裡頭全是細碎的傷口,想來應是方纔挾持虞香草時給地上的碎瓷片刮的,我自己都沒發覺,倒被一邊的小黑看見了,雖然悶不作響的,未曾想卻記掛在心上了。
莫名覺着心裡一暖,彼時才發覺臂上的傷口處傳來幾分痛楚之意,我匆匆上了藥,便和衣躺下了。
迷迷糊糊地與周公下了盤無人能解的死棋,睜開眼睛時已然是天明時分,聽到窗櫺前有幾隻老鴰嘶啞着粗嘎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叫着變調的“哇——哇——”,聒噪不堪。
我不勝其煩,再也躺不下去,這纔想起昨晚睡得匆忙,沒來得及關上旁邊的窗子。夜裡更深露重,倒使得渾身筋骨痠疼難耐,裸露在被褥外頭的一半手臂也僵冷得緊,只覺着全身都不舒暢,連帶着人也懶起來。
再懶今日也還要幹活兒,還是起牀爲先。我睏倦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扒住被褥的雙足上暗暗使了幾分勁,心裡默聲數了“一、二、三”,便是一個鯉魚打挺,卻未曾想才翻到一半,蹬起的腿肚子便是突突突一陣抽筋,剛翻到半空中的“鯉魚”悲壯地直挺挺重重墜落下來,引得下頭的杉木牀板吱吱呀呀地搖晃了一陣,似乎馬上就要呼啦一下垮掉一般。
我以倒栽蔥的姿勢趴在堅硬的杉木板兒上,沉痛地呲牙咧嘴了一會,便默默地捂住了耳朵。果不其然,下一霎便聽得樓下邱五晏咆哮的魔音入耳,“杜若你在上頭髮什麼瘋!還不快下來幹活兒!我都快忙死了!”
大清早的便遇事不利,難怪這些愁雲慘霧的鴉鳥之流要尋着晦氣找上門。
我在心裡暗暗叫了聲苦,勉強正了正身形,正準備起身去關窗,然而爬起身來的一瞬,只覺得脹痛的小腹處似乎有一股奇異的熱流劃過,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惹得褻褲裡頭浸染了幾分的溼熱,隱隱還有要滲透出去的意思。
我心裡驀地一驚,只覺得腦門子上冷汗哧溜溜地直冒……莫不是這麼大的年紀了還尿牀?
心裡剛起了這個念頭,我便羞惱得滿臉通紅,只覺得一陣臊得慌,忙匆匆趿了鞋,神色無比可疑地一手捂着褲襠,一手拎着一條幹淨的褲子,以半熟螃蟹的古怪姿態飛速朝茅廁溜去,幸而一路皆暢通無阻,無人瞧見。
待終於坐在恭桶之上時,我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濁氣,然而還未來得及換下污了的褲子,便感覺方纔脹脹的小腹突兀地一陣鈍痛襲來,又沉沉地往下墜着,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其下死命拉扯一般。
以爲是昨日吃壞了肚子所致,我死死咬着牙關,強硬地忍下體內不斷衝撞着的詭異疼痛,不讓自己叫喚出聲,引人懷疑,只緩緩地褪下身上的褲子來,翻面時藉着外頭的微弱光亮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頭儼然是一片殷紅的血跡,刺眼得緊。
……什麼情況?!
正想着,腹內又是一波更加劇烈的疼痛來襲,四肢哆嗦着發冷僵硬起來,我顫顫巍巍着七手八腳套上了新的褲子,便徹底不能動彈,只能繼續呲牙咧嘴地捂着脹痛更甚的小腹,哭喪着一張已皺成菊花的臉,痛苦地蹲在恭桶上發呆。
我平日身體並沒有什麼大毛病,昨日似乎也沒吃壞過什麼東西,一切都正規正矩的,並沒發現有什麼錯處,若不是自身行爲的原因,那麼只有是……我低頭看向手腕上愈發鮮豔盛放的硃色並蒂蠱蓮,心情也隨之愈發慘淡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