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眉娘她爲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我被這抹突現的人影嚇得一個激靈,提着木桶的手禁不住鬆了開來。木桶轟然落地,聲響巨大,然而直立在屋脊之上的眉娘卻恍若不覺,依舊怔怔地平視着前方,屹然不動,似乎要這般在其上站成尊望夫石。
小黑和蘇樂此時尚未走出很遠,遙遙地還能看到他手上那盞羊角風燈明滅不定的朦朧燈光,若是此時要喚他折返,也實屬不易,反倒拖沓了時間。我穩了穩身形,從方纔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只彎腰撿起木桶,心裡只當是大抵看到了什麼情景,引得眉娘她想起了往事來,然而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卻只能看到一方漆黑如墨的天空,連星子也無。
我磨着細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幾步,直到最近的屋檐底下,輕聲急喚道,“眉娘……眉娘?你怎麼在上面?快下來……這時辰是要喝藥了……眉娘?”
沒有迴音。
我不敢再拔高聲音,生怕她一時受到驚擾,反倒出了什麼意外,只覺着耳邊乍然風止,眉孃的面容逐漸在蒼茫的夜霧中清晰起來,我再度擡首時,只見得她表情並非想象之中的哀慼或自怨自艾,反而那抹朱脣邊忽然微微勾起了一絲希冀的弧度。
不過一霎,好像是在眼前的這片黑暗中看到了什麼東西,她的一雙美豔的眸子蹭地瞪圓了,一時間燦若星辰,又彷彿溢滿了柔情萬種的三千弱水。然而仔細瞧纔會發現,那雙溫柔似水的眸子此刻卻是極渙散的,乍一看還以爲是被精怪攝了什麼心魄去。紅脣微動,看起來似乎是在喃喃自語。
我被眉娘這等的反常引得半晌怔怔,待再粗略地掃了幾眼,纔不免皺起眉頭來,心中已明曉了七八分原因——大抵是如我上回一般,心神渙散間受了幻境所惑,然而這些年來她的幻覺雖出現得愈發頻繁,然而這般胡亂走動,甚至到這般危險的境地,卻還是頭一茬兒。
終究還是執念太深。
眉娘之前可是喝了酒的,且不說體虛之時受風是大忌,若是心神不穩,把控不住身子,這麼一頭栽下去又該如何是好?我死死地握緊了拳頭,欲尋個長梯先繞到她後面,趁着她晃神,一舉拉下來。
然而還未等我往屋檐邊兒上架上長梯,眉娘她已然突兀地咯咯輕笑了幾聲,在方纔還一片靜寂的夜裡顯得突兀異常。
我剛擡起的步子又收下了,只警惕地盯着眉娘此時的一舉一動,心裡飛快地掠過一絲不妙的預感。
見得眉娘她卸下了平日裡的幾分沉穩,再不復美豔老闆娘的模樣,反而仿如十七八歲的青蔥少女一般嬌憨,然而卻依舊掩飾不住貴族出身所帶的凜冽光華,並非刻意爲之,而是不加以修飾的耀眼,彷彿整個靠枯骨支撐的美豔皮囊在這一剎那統統都鮮活了一般。
只見她轉而擡眼,煞有其事地對着眼前的一片虛無拍手笑道,“阿樂,這樣,你撫琴給我聽,我近日新編了一支劍舞,便看你配不配的上這首曲兒!”
最後一個輕巧的字音剛剛落下,她已然毫不猶豫地急急往前邁出了一步。
青瓦鋪就的屋脊逼仄狹窄,說到底也只有約莫半步的落腳之地,能保持平衡已然實屬不易。她這一腳自然踩空,瓦片的脆響聲刺耳,眼見的眉娘那纖弱的身子劇烈地在空中一晃,隨即整個人便直直地從屋脊上墜了下去!
玄色的流仙裙襬在悽茫的夜色中掠過了一道血色流光。
方纔放下梯子時便做好了發生異常的準備,我卯足了力氣衝了過去,然而在只餘了半步之遙時,只聽得一陣嗒嗒的腳步聲隨着風聲一同急促起來,如戰鼓一般轟然,引得耳邊一陣嗡嗡震鳴。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佝僂着的人影已然飛快地衝撞進我的眼簾,與此同時,一雙蒼老得已然見了斑的手在眉娘墜地的前一瞬,及時而有
力地緊托住了眉娘即將碰觸到地面的腰身,然後,便再也沒有放開。
我被氣流衝撞地退後了幾步,這纔看到那個不速之客。
藉着並不明朗的月色可以看到,那個人雙鬢的髮絲雖已斑白乾枯,即使是在濃郁夜色的掩護下,也不免露了幾分疲老之態,然而一聲破布衣衫之下,身手卻敏捷如豹,勢不可擋。一張皺紋遍佈的面上五官輪廓挺拔鮮明,兩彎眉刀鋒利,彷彿還是當年那個金戈鐵馬的鐵血將軍。
眼看着那個“救命恩人”碧色的眼眸在黑夜下明顯異常,我心裡驟然一縮,彷彿被人揪成了一團。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蘇樂彷彿也失去了理智,此時不僅沒有立即放下眉娘快步逃走,反而將渾渾噩噩的眉娘又往自己不再寬闊的胸膛中拉了幾分,緊緊相擁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只看到一滴渾濁的淚“啪嗒”一聲清晰地落在了腳下的地面上,暈成了一小塊發亮的水跡,繼而越來越擴大。
我想快步衝上前揪着他的衣襟問他爲何要多此一舉地跑回來,然而此情此景,我根本無法插手,也只能聽天由命地撇過頭去,心裡已經如同亂麻一般,完全不知如何收場。
方纔失魂落魄的眉娘似乎終於從虛幻的夢魘中走了出來,微微直起身,向後退了半步,看起來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要掙開他的束縛,我正抱着幾分僥倖,以爲眉娘此時神志不清,再加上夜色打掩護,應當……應當不會察覺到要比她高了一個頭的蘇樂。
然而事不遂人願,所有的變故都發生在她用手推開蘇樂胸膛的那一瞬間,眉娘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異常,突然擡起頭來,直直地望向眼前人。
待好不容易清明瞭幾分的目光在投到蘇樂面容上的一刻,她面上的表情驟然變得錯愕異常,繼而本就孱弱的身子突然一震,如遭雷擊。
——“阿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