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江開始,南下的路途都是在水上度過的。雖然已經開了春,然而天氣依然寒冷,水面上處處可見漂浮着的薄冰。人站在船頭,還能聽到船隻路過,薄冰破裂的細碎聲。
相比起走陸路,走水路安全的多,也快的多。
“今年這天冷的邪乎!”船家娘子跟未秋絮絮叨叨的說道,“往年就是臘月,也極少見上凍的時候,今年從十一月開始,就冷上了……我們這些跑船的日子還能湊合的過下去,餓不死,那些種地的莊稼人可就倒了黴了!我有個姐姐嫁到湘州去了,聽說那鬧的最兇,都人吃人了……”
未秋嘆了口氣,安慰她道:“會好起來的,朝廷派了賑災的糧食,而且馬上就開春了,再冷還能冷幾天?”
開春了,天暖和了,凍死的人就少了,萬物復甦,能吃的東西也多了,倖存下來的人總能熬的過去的。
“這世道,就不讓人活!”航行路上寂寞,船上難得有個能說話的人,船家娘子話就多了起來,“我們這跑船的,一條船一個月要收我們二兩銀子!”
船家娘子比了個二的手勢,滿臉的愁容,“我記得我小時候,不出正月家裡就不出船,怕兆頭不好,現在爲了多掙幾個錢,誰還在乎這個喲!不然,等天暖和了,要是碰上水匪,別說交稅的錢,連吃飯的錢都掙不到手!”
未秋想起了朝廷發給秦雋的賑災糧食,聖旨上是二十萬石,出了糧庫就是十萬,等出了京就只剩下三萬石,她又想到了這一路碰上的流民和流匪。
京城中的繁盛平安和外面的動盪饑荒,就像是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
未秋有種大廈將傾,天下將要大亂的不安預感,寧爲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但這些隱約冒出心頭的不安預感和秦雋的安危比起來,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他們一行人進入到洞庭湖後,才得知了皇上駕崩的消息。
“怪不得井家沒再派人來堵截我們。”周刃說道,嘴角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未秋也笑着點頭,暗道這皇上雖然活着的時候是個禍害,但這死可死的真是時候,幫了她一個大忙。
第二天早上,他們就能進入巴陵府了,而秦雋現在就在巴陵府中。
未秋夜裡睡不着覺,翻來覆去中,眼前浮現的都是秦雋的面容,有他淡定微笑的,有他眉頭緊鎖的,也有他看着載着孩子的馬車遠去時,那依依不捨的……
秦雋能靠三萬石糧食挺到現在,也不容易,不知道他現在如何,是不是像她一樣,擔憂害怕,夜不能寐。
未秋正想的出神,聽到了甲板上有腳步聲,她記掛着船上的糧食,便披衣起來,推開門走到了甲板上。
漫天的星光下,她看到一個高瘦的背影站在船頭,遺世而獨立,湖面上寒風拂過,他空蕩蕩的右臂袖子被風吹的高高飄起。
聽到了腳步聲,聶三虎回頭就瞧見了未秋,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眸,說道:“夫人可是也睡不着?”
未秋點點頭。
聶三虎又笑道:“夫人是憂心掛念秦大人?”
未秋笑而不語,她和聶三虎不熟,說掛念有點肉麻,說不掛念也不合適,乾脆便不說話。
聶三虎悠然嘆道:“夫人是有情有義的人,秦大人得妻如此,是大人的福氣……”秦雋有這個福氣,是他的造化,旁人就是羨慕,也羨慕不得啊!
未秋搖頭道:“這話莫要再提了……”她轉身想回去的時候,看到了聶三虎被風拂起的右臂袖子,星光下聶三虎高瘦的身影顯得蕭索而寂寥,便忍不住說道:“更深露重,聶先生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聶三虎是個書香人家的子弟,聽秦雋偶爾說起,還是個學問極不錯的人,寫的一手好字,也有着一身不弱的功夫,然而造化弄人,他失去了右手,就算是改了姓名,換了容貌,他也不能再出仕。出現在人前時,還要面對人們異樣的目光,顯然心裡不會好受的。
“謝夫人關心。”聶三虎微微躬身,算是行了個禮,嘆道,“我只是得知了皇帝駕崩的消息,想到他死了,我家上下幾十口的仇也隨着他的死付諸流水,有些感懷罷了。”
世上最鬱悶的事情是什麼?就是你磨刀霍霍,準備有朝一日手刃仇人的時候,仇人死了。
他們離京城遠,皇上那種不體面的死法他們自然不知道,傳來的消息只是皇上駕崩了。
一想到仇人很有可能是壽終正寢,聶三虎能高興的起來纔怪。
“報仇什麼的……只是生者的意願,你死去的親人未必願意看到你爲他們報這個仇。聽說你們家就剩你一個人了,那就更應該爲了死去的親人好好的活下去纔對。”未秋輕聲說道。
名門遺孤蟄伏二十年,爲家族報仇,幹掉皇帝的故事可能只是個傳奇,想要把傳奇變成現實,太困難了。她不是聶三虎,沒有感受過抄家滅族的切膚之痛,自然也不能認同聶三虎爲了想辦法報仇,居然淪爲土匪的做法。
就是秦雋遇到什麼不測,未秋絕不會讓秦衡和茜茜爲他報仇,沒什麼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
“夫人說的是。”聶三虎低低的笑道,“我只是一時想不開,勞夫人掛心了。”
未秋便轉身回去了,躺到牀上後,想起聶三虎的眼神和笑容,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人的面容和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紗,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紗背後,叫人看不透他真實的想法。
她知道聶三虎沒把她的勸告聽進去,這人有才華,有膽識,聰明,心性堅定,哪是旁人三兩句話能夠勸動的。
第二日天才矇矇亮的時候,船就已經靠岸了,周刃和盧炳帶着人馬將幾百車糧食搬運下了船,插上了周氏的旗幟,一路浩浩蕩蕩往巴陵府的方向趕去。
在太陽即將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刻,未秋看到了巍峨的巴陵城門,青灰色的牆磚被朝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華。
這一路上的流民比之前遇到的更多,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站在路旁,甚至路邊不遠處堆着死人,嚴寒的天氣裡雖不至於腐爛,但面容枯槁,甚是嚇人。
然而這些流民對於這些屍體視而不見,只是跟在他們糧車後面,周刃派人驅趕了幾次,流民還是越聚越多,不多會兒功夫,隱約有上千人的架勢。
盧炳怕這些流民哄搶糧食,他們雖然身手好,但架不住流民多,還是抵擋不住,便讓隨行的二百士兵,一路走,一路喊,告訴那些流民他們是朝廷派來的送賑災糧食的官員,進城就會搭竈施粥,若是有人哄搶,立刻就地斬首。
即便這樣,也阻擋不了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在糧車後面。然而巴陵府城門就在前方几里路的地方,周刃等人便管不了那麼多了。
饒是未秋見慣瞭解剖室的屍體,此刻看到如此慘狀也忍不住心驚肉跳,六月早就把頭埋在了未秋懷裡,嚇的不敢動彈。一路上都在貧嘴吵鬧的井麒,也緊閉嘴巴,縮到了馬車角落裡。
他從來沒見識過這麼可怕的流民羣,他對流民的認知,不過是京城那些躺在街邊曬太陽的乞丐,趕車的車伕一甩馬鞭,他們就嚇的趕緊端着破碗跑走了。
這時,盧炳騎馬奔了過來,和未秋的馬車並齊走着,衝車裡面沉聲說道:“井二少爺,還請下車。”
井麒大驚,身子往後一縮,叫道:“要我下車幹什麼?”
“讓你好好看看這巴陵三府的慘狀,回去跟你那慣會耍心機玩權術的祖父講講!”盧炳說道,見井麒沒有出來的意思,便冷笑道:“你是自己出來,還是讓我帶你出來?”
井麒哭喪着臉,磨磨蹭蹭的說道:“表姐夫,外頭好嚇人,你們這樣會驚嚇到我的……”
“快去吧!”未秋說道,撩開了簾子,車外盧炳面無表情的看着井麒,已經開始活動手指手腕了,一副要開揍的架勢。
井麒立刻慫了,挨盧炳的打和挨六月的打,那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他除非是不想活了,纔去讓盧炳揍他。
“你們真冷酷……”井小爺很悲憤,皺着眉,苦大仇深的往車尾爬,“要不是我,你們能順順利利的走到這裡?到地方了,就翻臉不認人了!”
未秋看不慣井麒那磨磨蹭蹭下車的動作,一腳踹到了井麒屁股上,把他給踹下了馬車,看着他笑道:“二弟,你此行不虛嘛,終於認識到了我們的本質了,我實話告訴你,我們不僅冷酷,還無情,還殘忍,還會無理取鬧喲!”
虎落平陽的井小爺無奈的揉了揉屁股,走到了盧炳身邊。
他很不願意面對這些,好像躲在馬車裡,就不會看到外面這些駭人的景象,他還是那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煩惱的不過是搶不到花魁,在狐朋狗友面前丟了臉,他不用操心這些看似和他不相干的事,也不用知道在京城裡看起來輕描淡寫的朝堂傾軋,不過是他祖父父親幾句話的事,在地方就是上萬乃至十幾萬條鮮活的生命,像凋零的花朵一般,陳屍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