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活了大半輩子,連聊州城都沒出去過,秦雋便想帶她到處看看,讓她最後一段路走的快活一些。
盧氏卻搖了搖頭,慈愛的看着秦雋,說道:“我老了,眼花了,腿腳也走不動了,去哪裡都是人家的累贅,再說了,你父親還在聊州埋着..我哪都不去,就在聊州待着,等我沒了,你就把我跟你父親埋一處就行了。”
秦雋眼睛一紅,險些落下淚來,低頭笑道:“看您說的,太不吉利了,您身體又沒什麼大毛病..您要是不想出去玩,那有沒有別的想做的事?”
盧氏笑着看着秦雋,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嘆道:“阿雋,是不是我沒剩幾天時間了?”見秦雋想開口說話,盧氏又笑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這麼多年了..原本以爲熬不到再見你的時候了,沒想到還能有幸跟着你和未秋過幾年舒心日子,要不是你和未秋對我好,照顧我這麼周到,我哪能活到今天?有你和未秋這樣的好兒子好兒媳,還能看到兒孫滿堂,我這輩子啊,值了!”
“這哪行!”秦雋說着,眼淚掉了下來,哽咽的說不出話,多少年了,他遇到再苦再難的事都沒有掉過眼淚,而今天晚上,面對着慈愛的養母,他卻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了。
他只盼着時間走的再慢一些,或者突然出現一個奇蹟,讓盧氏好轉,讓他有機會盡孝,他這些年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養母。
“傻孩子!”盧氏笑了起來,掏出帕子,擦乾了秦雋臉上的眼淚,“你都是這麼大的官了,叫人家知道你還在娘懷裡哭,還不笑話你?”
“你不是我親生的孩子,還能這麼孝順我,我已經很知足了。”盧氏又說道,“你父親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如今這麼出息,光宗耀祖,還給他生了這麼多孫兒,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秦雋看盧氏精神疲乏,這些話已經是強撐着在說了,便柔聲說道:“母親,時間不早了,您睡吧,我明天再來看您。”
盧氏點點頭,睏倦的眼睛都合不上了,在秦雋的服侍下躺了下來。
秦雋握着盧氏的手,輕聲說道:“我陪着您,您睡着了我再走。”
盧氏閉着眼睛,微笑着點點頭。
夏夜的涼風穿過細紗糊住的窗戶,燭光微微抖動,盧氏不喜歡掛帳子,屋裡薰了艾草,有股淡淡的香味。時光寧謐,秦雋心中涌起了悔恨,長久以來,他竟然如此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盧氏突然輕聲說道:“想想我這輩子,就跟做夢似的,一轉眼功夫,五十多年都過去了..我剛嫁進秦家的時候,你父親還很年輕,他長的好,學問做的也好,對我也很好,只可惜走的早..我很快就能去陪他了,你父親一個人在地下,都這麼多年了,一定很想讓我去陪他..”
秦雋望着盧氏平靜安詳的睡顏,剛想說些什麼,又沉默了,把盧氏枯瘦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臉上。
炎熱的夏天,盧氏的手依舊冰涼。經過這些年的保養,盧氏的手並不十分粗糙,然而操勞還是在她手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
若不是盼着把他養大成人,只怕盧氏在秦築病死之後,就殉節了。
婆家無情,唯一能依靠的丈夫也沒了,盧氏當時應該是心如死灰的吧!偏那個時候他剛到聊州,頑劣無知,盡惹盧氏生氣傷神。他想去京城找親生父親,等於是拋棄了盧氏,盧氏卻十分支持他,拿出了瞞着秦四太爺和太夫人藏下的所有積蓄送給他。
人生恍若一場大夢,夢醒時分知道自己錯了,然而悔之已晚,子欲養而親不待啊!
等盧氏睡着了,秦雋輕輕放下了她的手,掖好了薄被,輕輕走了出去。
門外幾個貼身伺候的僕婦跪在了院子裡,看着一臉怒色的秦雋,瑟瑟發抖。
“先出去。”秦雋怕吵到盧氏,先大踏步走了出去。
僕婦們只得站了起來,跟着秦雋走出了院子。
“老夫人病了,你們怎麼不向夫人稟告?”秦雋沉着臉問道。
領頭的僕婦說道:“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她說夫人正懷着身子,萬一着急出了什麼閃失就不好了,她這是老毛病了,不打緊的。”
秦雋在心中嘆了口氣,說到底,是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孝,疏忽了盧氏,最後只能遷怒於這些下人。
“老夫人的身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好的?”秦雋問道。
僕婦說道:“一直都不太好,老夫人不願意出門,就是身子弱,後來就是夫人出普覺寺之前,老夫人連路都走不動了,靠我們攙扶着才能下牀,仍舊是不許我們跟夫人說..老夫人叫杏姨奶奶來教訓她,又出面趕她走,老夫人說她沒什麼能耐,這是她唯一能幫您做的事。”
秦雋深吸了一口氣,嚥下了涌到眼角的溼意。他看向了天空,漆黑的夜幕上繁星點點,天上也許住着神仙,可神仙卻不知道,地上有一個深愛着兒子的女子要離她的兒子而去了。
“你們下去吧。”秦雋平靜的說道,“以後好好伺候老夫人。”
衆僕婦如蒙大赦,趕忙給秦雋磕頭,保證伺候好盧氏。
秦雋回去的時候,未秋還沒睡,側躺在牀上等着他。
“母親睡下了嗎?”未秋問道。
秦雋點點頭,說道:“母親知道她身子不行了,說走了之後想和父親合葬。”
“這是應該的。”未秋說道,“你多勸勸她,怎麼也要看到我肚子裡的這個孩子才行。”
七月中旬,未秋生下了第四個孩子,還是個男孩,秦雋取名叫秦敬。他心中深深敬重着盧氏,給幼子取這個名字,也是爲了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疏忽那些對自己有恩的人。
秦敬出生後三天就睜開了漆黑漂亮的眼睛,未秋讓秦雋抱去了盧氏那裡,盧氏怕過了病氣給孩子,只讓秦雋站在門口,她坐在牀上遠遠的瞧了幾眼,歡喜的跟什麼似的。
“這孩子長的好啊!”盧氏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到了哭聲震天的小孫子,好像什麼病都沒了,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
當天晚上,伺候盧氏的僕婦還來稟報,說盧氏很高興,比平常多吃了一碗飯。
秦敬滿月後,秦雋辭別了妻兒和母親,點兵點將,帶着大兒子秦衡和三十萬軍隊,踏上了出征的腳步。
而盧氏卻沒能等到兒子回來,八月底的一天,秋高氣爽,盧氏在睡夢中安詳的走了,僕婦發現時,已經沒了氣息。
秦雋行軍極快,他雖然時常給未秋寫信,未秋都能很快收到,但未秋寫給他的回信,他卻極少能收到,因爲常常他今天還在這個地方紮營,第二天就行軍到了百里之外。
盧氏逝世後,秦雋趕不回來,未秋帶着長女茜茜給盧氏辦了一個風光體面的後事。
以秦雋此時的地位,幾乎聊州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來弔唁了,一時間滿城縞素,過了兩天,盧氏逝世的消息傳到了聊州城外,外地的官員也開始陸陸續續趕來弔唁,秦雋的太守府險些要被前來悼念的人給擠破了。
盧氏的靈堂上,秦氏一族的子孫們披麻戴孝,哭的哀哀切切,女眷們爭相同未秋和茜茜哭訴他們是多麼的傷心,多麼的喜愛盧氏,他們和盧氏生前關係多麼的親密。
未秋看着那些沒幾個是真心實意在哭的人,嘆了口氣,當年秦築死的時候,孤苦伶仃的盧氏一定沒想到,她還有今天的風光時刻。
那個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怯懦的女人總是無聲無息的給秦雋支持,不是親孃,勝似親孃。
茜茜瞅了個空子,走到未秋身邊,跟未秋耳語道:“娘,這裡有我就行了,你才生了阿敬,回去歇會兒吧!”
未秋也正好想回去看看小兒子,剛點頭準備回去,就瞧見秦四太爺站在靈堂一側,朝她使眼色。
見她看了過來,秦四太爺說道:“阿雋媳婦,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盧氏葬禮這麼大的事,作爲至親,秦家四房當然不能再關起來了,連盧氏的葬禮都不路露面,也太說不過去了。
未秋也沒把所有人都放出來,只讓秦四太爺,四太夫人還有三伯父,五伯父出來了,其餘人依舊關着。眼下她和茜茜忙的幾乎連哭靈的精力都沒有了,哪還有閒工夫去提防秦家四房搗亂。
不過,秦雋下狠手殺了秦大伯三口的手段不是沒有成效的,至少秦四太爺現在對未秋說話已經不敢動不動就用手指着放狠話了。
“祖父,您找我什麼事?”未秋走過來,問道。
秦四太爺看了眼靈堂上哭的嘶聲力竭,一個比一個還賣力的人,暗暗撇了撇嘴,對未秋說道:“是這麼個事,你娘不在了,阿雋也不在家,這麼大的事光靠你和茜茜辦不牢靠,你剛出月子,茜茜還是個孩子。我尋思着你三伯母和五伯母在家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叫她們來幫幫你,照看個茶水,準備個飯什麼的,這些小事她們肯定能幹。”
“不必了。”未秋直接說道,“我這邊幾個管事媳婦都是能幹的,有她們在,這些瑣事都做的很讓我放心,不用勞煩三伯母和五伯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