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開始就有將領站出來率兵彈壓,那些爲了劫掠財物甚至只是找口吃的亂兵,很可能就會被驅趕回營。然而自從昨日孫權在堂上議事時怒斬張昭,傷了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之後,軍心就徹底散了。之後魯肅率領本部三百餘人出走,那些守城的校尉和士卒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們從容離去。
積攢多日的怒火,終於因爲一點火星而成燎原之勢,亂兵們發泄着心中的不滿,將校們即便沒有參與其中,但也是各自顧着各自。他們知道,等這些亂兵燒夠了,殺夠了,搶夠了,自然會四散離去。而眼下保住自己那點實力,纔是最爲要緊的。
城中火起之時,張昭便被驚動了,他肩上的傷勢並不算特別嚴重,此時披衣而起走到院中,聽着城內到處都是喊殺聲,不由皺眉憂慮起來。孫權那一劍已經徹底撕破臉皮,斬斷了張昭最後的希望,也讓張昭徹底失望了。之所以沒有立即率領部曲離開,是因爲到底上了年紀,本想留在此間養好傷勢再做定奪。誰知道轉眼之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諸軍譁變,劫掠城中,張昭所居住的院子因有部曲守衛,並沒有受到太多騷擾。然而現在張昭即便想出城而走,也不大容易了。他擡頭望向夜空,滾滾黑煙遮蔽了本就黯淡的星光,因是月初,上弦月彎彎如鉤,在濃煙中時隱時現。
一陣寒風襲來,張昭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緊了緊衣領,對身旁侍立的部曲督沉聲說道:“嚴守門戶!切不可被亂兵攻入院中。”
那部曲督躬身抱拳應了,轉身領着部下分頭加強防守。
“早點來也好啊,總過好這樣半死不活的拖延下去,實非江東百姓之福……”張昭喃喃低語,心中五味雜陳。
正憂慮間,就聽院外有人高呼,因滿城騷亂,張昭一時聽不真切,直到那部曲督前來報告,他才知道是徐盛等人因擔心自己安危,率部前來相助。
“讓他們進來吧。”張昭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堂中,火塘內燒的正旺,他伸出雙手,湊在上方烘烤,暖洋洋的熱氣撲面而來,多少讓這位老人感到了幾分暖意。
隨着一陣“嘩啦”聲響,全身甲冑的徐盛、全柔、芮良等將校拾階而上,進了堂中。
張昭回頭看去,眼中閃過一抹異色,他沒想到這些將校竟然會聯袂而來,心中頗感欣慰的同時,也多少有幾分黯然。江東軍所剩無幾的將校之中,在此時都對孫權棄之不顧,可見人心已亂成了什麼樣子。
“張公!”全柔是吳郡錢塘人,出身名門,祖上曾爲漢尚書郎右丞,算的上江東文化世族,影響力頗大。當初孫策南渡入吳時,全柔舉兵先附,孫策表其爲丹陽都尉。就軍職而言,在徐盛和芮良之上,是以他登堂入室之後,率先向張昭施禮問候。
張昭頷首示意,自己踱到主席之上跪坐,對諸將校說道:“都坐吧。”
因堂上木榻有限,侍衛便又抱來幾張坐席鋪展開來,衆人圍着火塘坐下之後,都擡頭望向張昭。他們此番來尋張昭,固然也有出兵保護之意,但更重要的目的,是爲了向張昭問計。當此時,該何去何從?
雖然他們還未曾問出,可張昭已經從他們的神色中,猜測出來。他捋着長鬚目視衆人,緩緩說道:“諸位能領兵前來衛護,昭深感厚情。如今城中大亂,諸位還需約束部衆,不可爲害百姓。”
“這是自然!”徐盛年輕衝動,當下說道:“只是我等以後該如何,還請張公爲我等解惑!”
張昭嘴角浮出一抹苦笑,搖頭道:“某已老邁,風燭殘年之人,何以能爲諸位指點?今後如何,各安天命便是了。”
他這話讓衆人聽了之後都爲之沮喪,他們能跟着孫權從牛渚一路撤到無錫,比起呂蒙、成當等人自然要忠誠的多,但自從昨日孫權狂怒,對張昭都痛下殺手之後,他們俱都感到心寒。否則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跑來保衛張昭,而不是名義上的討逆將軍孫權。只是在全柔等人看來,或許可以請張昭出面,重新擁立一位孫氏宗親,或者能夠退守吳會,以求自保。
然而現在看來,張昭已經對孫氏徹底失望,不願再參與政事。
芮良收回在火塘旁烘烤的雙手,對張昭說道:“張公莫非已有去意?然以張公之人望,只怕難以在江東平安立足啊。爲家族子孫計,張公也不可在此時放棄!”
他也是丹陽人,父親芮祉從孫堅時就追隨征戰,他自己又跟隨孫策平定江東,如今是會稽東部都尉,麾下本有一千八百餘部曲。不過數次大戰之後,如今僅剩下兩三百人。
芮良說的沒錯,以張昭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名望,哪怕想要歸隱山林都是種奢望。更何況除了張昭的家族宗親之外,還有衆多依附於他的部曲賓客,家奴僮僕呢?
想到此處,張昭喟然長嘆:“唉,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辦法?”
“不若,便降了荊州……”有人在末座幽幽說道。
聲音雖然不大,卻被每個人都清清楚楚的聽在了耳中。全柔苦笑着對張昭說道:“張公意下如何?”
張昭之前還真沒這個打算,旁的不說,以他討逆將軍府長史的身份,若是降了荊州,還能比之更高嗎?而且他還是孫策臨死之前的託孤之人,羣僚之長,那劉琮會信其誠意,加以重用嗎?
只是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無論是張昭還是全柔等人,因這段時間一直在軍中,對於江東世家暗地裡的小動作,卻不甚瞭然。
就在此時,院外忽然喧譁更甚,衆人都有些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
“張公!外面都才喊……”部曲督大步跨入堂中,滿臉驚愕的對張昭說道:“都在喊孫權已死!”
張昭聽了頓時站起身,因起身太急,眼前一黑查點摔倒,好在身旁全柔眼疾手快,將其扶住。
“討逆將軍,真的死了?”張昭扶着肩頭的傷處,語氣急迫聲音沙啞的問道。
那部曲督先是點頭,又搖頭,急切說道:“院外大譁,都在這麼喊,想來或許是真的。只是眼下還無法確認。”
全柔等將校面面相覷,一時愣在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