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還籠罩在天邊的薄雲,隨着天色漸亮而愈發稀薄,空氣中仍然充斥着濃濃的水汽。大江滾滾東流而去,殘破的船板、戰死者的屍體都隨着這湍急而又渾濁的江水,順流而下。岸邊淺灘上,也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屍體,可怖的傷口早已流盡了鮮血,被江水泡的發白。屍體間散落着殘刀斷槍,偶爾從屍堆中,傳來一兩聲有氣無力的呻吟。
數千只荊州戰船散佈在這廣闊的江面之上,有的在緊急修補船身,有的則打撈落水的將士。經過一夜大戰,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很多人甚至已站立不住,在積了水的船艙中倒頭就睡,怎麼也叫喚不醒,甚至有的人就此再也沒有醒過來。這種時候最爲忙碌的,便是醫護營中的醫官和護士了,因忌諱女性登船,所以水軍醫護營的護士,全是男子擔任。
青煙散盡,薄霧全消,晴朗的天空下,水汽蒸騰,熱浪漸生,提醒人們這就是酷暑,暴雨過後,更覺炎熱。
劉琮立在高大的敵臺之上,憑欄遠眺。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明代詩人楊慎的這首詞,不覺便自腦海中浮現出來。然而還未等劉琮想到後面的詞,思路便被一名匆匆趕來的斥候所打斷。
“將軍,偷襲我軍陸寨的江東兵殘餘近兩百人,正逃往山中。文將軍請示,可否追擊?”斥候躬身對劉琮說道。
劉琮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道:“告訴文將軍,可以追擊!”
待那斥候轉身退下敵臺,身上裹着傷的黃射立即紅着雙眼對劉琮喊道:“將軍!爲何不允許我領水軍追擊江東戰船?”
黃祖戰死,對於黃射的打擊頗大,所以他對劉琮不許追擊江東水軍的命令很是不解,他要率部追擊,以報父仇!即便與黃射關係不睦的文岱,也忍不住對劉琮說道:“請將軍下令追擊吧!再不追上去,就晚了!”
水軍各部校尉也都出言請戰,雖然人人都面帶疲色,但羣情激昂,大有趁機將敵軍一舉殲滅之勢。
“此時敵我雙方都已是強弩之末,勉強追上去,仍然是一場爛仗。”劉琮環視諸將,目光最後落在了黃射身上:“我已經命人將黃老將軍的遺體好生收殮,你這就扶靈回江夏將老將軍厚葬了吧。”
黃射眼圈一紅,豆大的淚滴奪眶而出,低頭應了。
吩咐諸將收攏船隊,再立水寨之後,衆人便紛紛散去,劉琮也去醫護營的大船上探視甘寧。
因甘寧傷勢嚴重,所以並未轉移到陸寨,不過這會兒雖然包得跟糉子似的,人卻已清醒過來。
“將軍……”沙啞的聲音剛出口,就被劉琮攔住:“躺着吧,別說話,我就是來看看。”
甘寧傷了好幾處地方,失血過多此時很是虛弱,聞言卻仍然對劉琮問道:“敵軍,退了?”其實這會兒能在此處看到劉琮,他已猜到江東水軍定然已經退兵,否則劉琮哪兒有工夫來探視自己?只是昨夜形勢太過危急,此時想起來,還不敢置信。
“是啊,江東水軍全都退走了。”劉琮見甘寧臉色蒼白,便接着說道:“你先好好養傷,旁的事情一概不要管。”
即便想管也沒法操心了,甘寧苦笑着眨了眨眼,劉琮見狀,知道他強撐着很辛苦,於是也不再多說,轉身離去。回到座船之後,劉琮便陸續收到了各部報來的損失。
雖然只是大概統計,但巨大的損失還是讓劉琮頗感心驚。三千餘隻戰船沉沒了近五百,其中有兩百艨艟鬥艦這樣的大船,其他的則是走舸哨探等小船。損傷嚴重的也有六七百隻,被敵軍俘獲的則有幾十只。更爲嚴重的,是水軍將士的傷亡,全軍兩萬八千餘衆傷亡近半……
“是我疏忽了啊。”劉琮心情頗爲沉重,轉頭對賈詡說道:“以先生之見,此戰之後,我軍又當如何?”
賈詡捏着稀疏的鬍鬚,一雙小眼睛盯着劉琮說道:“我荊州水軍雖說傷亡慘重,江東水軍也好不到哪兒去。以老夫看來,敵軍必然會放棄虎林,收兵退往江東腹地,以集結各部,合兵一處與我軍相抗。”
“如果我是周瑜,面對現在這種情況,也會以空間換時間。”劉琮轉頭望向地圖,眯着雙眼看了片刻,說道:“我軍即便拿下虎林,也要休整一個月左右,否則無力再進。這就給了江東軍喘息之機,該怎麼破呢……”
賈詡先是點了點頭,待聽到劉琮的疑問之後,他便擡起頭說道:“江北可以黃將軍率部攻舒縣等地,迫使江東軍分兵應對。若敵主動放棄江北,則我軍步騎便可沿江深入,掃平江北諸城,甚至可以拿下壽春,將敵軍之前沿,變成我軍之後方。此其一也!”
“其二,水軍若進駐虎林,則可以爲依託,在大軍休整期間,亦可遣船隊順流而下,騷擾敵之水軍,給敵軍以強大的壓力。”賈詡舉起手並指說道。
“其三,大江之南,由趙、魏等將繼續率部進攻,這樣便可就食於敵,以步步爲營之勢,壓迫江東軍之地形,使其疲於應對。”
說完這三點之後,賈詡總結道:“只要我軍保持攻勢,水陸迭出,江東人心必定震動,加之將軍以前的放出的手段,難道其內部沒有人生出異心。即便孫權能掌控住大勢,但其治下多山越,桀驁不馴,經常反叛作亂。江東軍調集重兵與我軍相抗,他們定然不會坐失這等良機。到時孫權內憂外患,還能支撐多久?更何況他背上還壓着個陳登陳元龍,只要孫權稍露敗象,陳登必然會率兵南下。”
這番分析讓劉琮聽得頻頻點頭,心情終於不那麼沉重了。
只是不知道趙雲和魏延是否已如期進攻虎林,想來經過昨夜一場暴雨,八成是趕不到了。
劉琮沒想到孫權會主動出擊,自然也不會知道,昨夜那場陸上攻營大戰。
戰況從荊州營寨中殺出一支近千人的精銳預備隊後,便立即扭轉了攻守雙方之勢。雖然孫權當機立斷放棄繼續攻營,但江東軍還是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混亂之中。
原本咬牙苦撐着的南北二營,也同時轉守爲攻,調集了所有戰兵,向衝入營寨的江東軍展開反擊。甚至有些受傷的士卒,裹紮好傷口之後拿起刀槍衝出木棚,嘶吼着向敵軍殺去。
首先是南寨中的江東兵陷入了重圍,不過在太史慈的率領下,總算殺出一條血路。追擊的荊州兵被前來接應的孫河率領騎兵阻擋了片刻,使得太史慈率步卒與中路的徐琨所部會合。
然而孫河這支騎兵卻因此被死死纏住,黑暗之中泥濘的地面使得騎兵的速度優勢蕩然無存,只能憑藉戰馬的衝撞之力勉強支撐。有不少騎兵在亂軍中被敵人拉拽下馬,很快就成了刀下亡魂。
孫河這次身先士卒,衝殺在最前線,身邊不時響起的慘叫聲,戰馬的嘶鳴聲在暴雨中混成一片,亂軍之中也不知是誰猛然撞到了他的戰馬,沒等孫河舉刀劈砍,那人便猛地保住他的腿用力一拉,沒有馬鐙雙腿懸空的孫河如何坐得穩?當下被那人拉翻落馬,好在地面泥濘倒也不曾摔傷,但緊跟着那人一拳打來,正中孫河面部,當下鼻血長流。
“捉活的!”有人在孫河附近大聲喊道,藉着寨牆後透出的火光,孫河隱約見那人不過二十多歲年紀,滿身血跡,殺氣騰騰。
隨着那人的一聲大喊,立刻又有兩個壯漢撲了過來,將尚未從泥濘中掙扎起身的孫河死死按住。孫河正要舉刀砍人,先前那人早已合身撲上,打落了孫河手中的環刀。
混戰之中的江東騎兵即便有看到孫河被俘的,也無法上前搶奪,此時人人都自身難保,誰還管的了孫河的死活?
斷後的騎兵失去指揮,愈發陷入混亂,而就在孫權收攏了蔣欽、太史慈及徐琨各部,沿着道路向虎林退兵之時,從營寨北側山上衝出一彪人馬,頓時又將道路截斷。雙方在雨中拼死搏殺,許多江東士卒見北上無望,慌不擇路的向道路兩側而去。並不寬闊的道路兩面,一面是黑黢黢的山林,另一面是水聲隆隆的洪流,於是大多數士卒便選擇了向山上逃命。
孫權回首望去,黑夜中的雨幕雖看不真切,但他知道江東軍已然難以敗退慘敗的命運。當此時,唯有盡力收攏部衆退回虎林,再做計較了。
心意一決,孫權便沒有絲毫猶豫,下令各部盡力相互掩護後撤,務必擋住敵軍追擊,否則全軍潰散,後果更爲嚴重。
太史慈主動請求率部斷後,孫權稍一思忖,便將自己的百餘名精銳護衛調給他。也來不及多說什麼,太史慈便率領殘部和這百餘精銳,轉身迎着敵軍殺去。
魏延早就等着一舉擊潰敵軍,豈能讓江東軍從容退卻?他親自率領部衆追擊,而休息了半夜的明光騎,也再度披掛上陣。
這一追,就廝殺到天色微明,暴雨初歇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