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餘暉照在當塗城頭時,也使得城後數裡外的塗山在夕照中顯得更加高聳險峻。城外的河水水面閃耀着金光,蘆葦蕩中劃出一隻小船,漁夫疲憊的弓着腰,搖動着船尾的船櫓,碎裂的水花簇擁着小船順流而下,很快消失在彎曲的河汊之中。幾隻水鳥撲棱着掠過水麪,卻沒能抓住任何魚蝦,當它們飛走之後,這處河面便恢復了寂靜。
然而當塗城內卻很是嘈雜,想要出城逃難卻錯過時辰的百姓,圍在城門附近苦苦哀求着,希望守軍開了城門放他們出城。
“退回去!敢再向前者殺無赦!”一名都伯厲聲喊道,拔出環刀指向百姓:“將軍有令,任何人不許出城!誰知道你們中有沒有荊州軍的細作混進來的探子!都向後退!”
人羣中一個發須灰白的老頭在孫子的攙扶下,對這名都伯連連拱手作揖:“閣下高擡貴手,就放我等出城去吧,小老兒保證絕無什麼荊州軍的細作!”
那都伯冷哼了一聲,懶洋洋的瞅着這老頭,沒好氣的訓斥道:“保證?你拿什麼保證?若是走了細作,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少囉嗦,都回家去!別看荊州軍來勢洶洶,咱當塗卻不是那麼好攻下來的!”
老頭一疊聲的說道:“那是!想來將軍們絕不會守不住此城,只是小老兒家在城外,這,這實在放心不下啊。”
他身邊的人也紛紛出言附和,哀求道:“是啊!就放我等出城回家吧!”
這名都伯如何敢擅自開城門放人?當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可!這城門絕不能再開!誰知道荊州軍現在到了哪兒……”
話音未落,卻聽人羣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緊接着人羣如潮水般分開,一名騎士喊叫着衝了過來。若非人羣避開得及時,怕有人都要被撞飛出去。這騎士直縱馬到了都伯前數步,才猛地一拽繮繩,那戰馬噴着響鼻高高擡起前蹄,停下時馬鼻子幾乎都蹭到了都伯的臉上。
都伯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兩步,正要出言大罵,卻見這騎士乃是張喜的親信近衛,忙又向前迎去:“原來是小張將軍,敢問如此匆忙而來,可是張將軍有何訓示?”
那名騎士不過是名近衛,論起來還不如都伯官職高,不過因是張喜的從侄,一向被人奉承慣了的。他翻身跳下戰馬,先是環視了一眼周圍的百姓,面露不悅的對都伯說道:“怎地還圍着這許多閒雜人等?還不趕緊驅散開去?等會兒將軍親眷要從此門出城,你這便讓兄弟們準備着。”
都伯聽了連忙應是,一面讓部下驅趕百姓,一面讓其他人準備開啓城門。至於爲何將軍的親眷現在纔要出城,他哪兒有膽子問詢?
然而周圍的百姓一聽說將軍的親眷要從此處出城,哪肯離開?如果說方纔還有人抱着幾分僥倖,覺得張將軍未必就不能守住城池,現在見張喜家眷都要出城,方纔那點信心頓時煙消雲散。那些將士們又不好真刀真槍的向百姓身上招呼,就連都伯也不敢下令砍殺百姓,而那名近衛通知了他之後,便抱着胳膊只管冷眼看士卒開啓城門。
不多時又來了一隊被數十名近衛護着的馬車,當先是一輛懸着帷幕的容車,後面跟着衣車、輜車等。那些圍在城門附近的百姓,見狀都知道應是將軍親眷在車中,便紛紛跪伏於地,苦苦哀求。
許是那車中之人說了什麼,城門開啓之後,車隊徐徐出城,城門卻並未關上,那都伯愁眉苦臉的耷拉着腦袋,立在一旁。急於出城的百姓也顧不得許多,跟着車隊便鬧哄哄的出了城門。
看着扔了一地被踩得亂七八糟的竹筐、揹簍,那都伯苦笑一聲,按着身邊士卒的肩膀說道:“都走了好!咱就在這城裡聽天由命吧!”
不過城內的百姓卻少有出城逃難的。去年荊州軍攻壽春時,倒是有不少人逃到當塗來,然而城破之後,並沒有聽說荊州軍有燒殺擄掠的行爲,那些自壽春來的人便又偷偷溜了回去。據說回去之後也沒有遭遇什麼盤剝。如今城內百姓也聽到許多流言,說荊州軍軍紀嚴明,向來不曾屠過城,也不爲難百姓。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必要逃出城去,受那風吹雨淋,朝不保夕的苦頭吃呢?真若是有什麼壞事,一家人在一起總是好的。
那些住在城外的百姓出城之後不久,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城頭上的刁斗陸續點燃,火把也插了起來,守城的將士們緊張的向黑暗的城外張望,卻看不到荊州軍的動靜。
張喜胳膊夾着頭盔,大踏步地上了城頭,身後一片鎧甲的鏗鏘聲。他是個四十許出頭的壯漢,膀大腰圓,眼睛雖然不大,眼神卻頗爲凌厲。身後的近衛也大多身高體壯,看起來很威風。
自去年從別處調到當塗擔任守將以來,張喜對於荊州軍來犯早就做足了準備。他雖然出身低微,卻因作戰勇猛,積累了不少戰功,得以成爲當塗守將,麾下何茂、王摩二人爲副,統領着三千餘人馬。
前幾日聽聞秦翊領兵自西曲陽往合肥,欲劫荊州軍糧草反被陣斬的消息,張喜就覺得有些不安,緊接着胡質率部出城遭遇荊州軍前鋒受挫,棄城而走奔往陰陵的消息傳來之後,張喜便立即下令自城內外徵募青壯,以充實守軍人數,另外派出信使向淮北平阿城內的劉馥以及求援。
張喜本能的感到了危險,這兩日便一直派何茂領本部人馬出城探查,果然遭遇到荊州軍主力,據斥候所言,恐怕不下兩萬步騎,雖未見敵軍主將大旗,但想來不是黃忠,便是周瑜。
上到城頭之後,張喜並未登上城樓,而是在垛口處向城外遠眺。撒出去的斥候多數已收了回來,若是按照荊州軍的速度,此時應當已到城外數裡之處。對於荊州軍直撲當塗而來,張喜並不感到意外,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將荊州軍主力拖在城外,等候陰陵、鍾離乃至淮河北岸的援軍趕來,將其圍而殲之。
“將軍快看,在那邊!”一名近衛低聲對張喜說道,同時伸手指向城外。
張喜幾乎是同時也看到了那一片突然亮起的光芒。火把匯聚而成的長龍繞過城外的山崗之後,在道路上蜿蜒前行。不過很快這火龍便停了下來,在黑暗的夜色中漸漸的鋪展開。
“哼,這是要紮營了啊。”何茂撓了撓下巴上的鬍鬚,對張喜說道。
之前那一仗,何茂因未能斬殺荊州軍將領而有些悶悶不樂,當時斥候交鋒之後,何茂便倉促設下了埋伏,原沒指望能將荊州軍那員小將困住。可那姓朱的小將殺出重圍之後,竟然又返身殺了回來,可即便如此,部下還是沒能將其截殺,反倒傷亡了數十人。
好在荊州軍主力並未及時趕上,使得自己率領部下安全回了城內。現在看來,幸虧當時沒有戀戰,否則被敵軍大部追擊,很可能要吃個大敗仗呢。
“各部都準備的如何了?”張喜將頭盔放到身旁齊胸高的垛口上,對一直沉默不語,跟隨在自己身側的王摩問道。
王摩年紀比張喜還要大些,只是身材不如張喜壯實,他和何茂一樣,原本都是袁紹部下,官渡之戰時,與張郃一同投降了曹操。此時聽張喜問起,他便點頭道:“都已準備停當,不過那些新卒太毛糙了些。”
張喜面無表情的說道:“打一仗見過血,能活下來的就不算差了。”他久經戰陣,早已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如今這亂世之中,不是殺人,便是被殺,若想活下來就只能比別人更加兇狠。
城外荊州軍的火把越來越多,彷彿漫天繁星落在了地上,然而張喜卻並不爲所動,依舊冷靜的注視着荊州軍的動向。
“將軍,敵趁夜而來,又兼遠行,必定疲憊,不若讓末將領兵出城衝殺一陣,或可收意外之功!”何茂興沖沖地對張喜建議道。
張喜心中一動,正要點頭應允,卻聽王摩說道:“不可!”
“哦?這是爲何?”張喜轉過頭問道,在他想來何茂所說很有道理,若是能夠衝殺一陣的話,即便不能將敵軍一舉擊潰,但必然會給荊州軍造成很大麻煩。
王摩指着城外說道:“將軍請看,荊州軍並非無備而來,但見火把亮處,可知敵軍人馬衆多,且已列陣以待。若是我軍倉促出擊,恐難獲勝。”
他這麼一說,張喜和何茂都不由凝神更加仔細的向城外望去。
因是夜間,又隔着數裡之地,若非荊州軍舉着火把,還真不容易看出來。不過張喜和何茂看了片刻之後,便不由點頭道:“荊州軍果然陣勢嚴整,我軍沒有可趁之機啊。”
他們在如此遠的距離上,哪兒能看出來,在城外列陣的荊州軍將士都是雙手持火把,而另外一部分人則在挖掘壕溝,爲紮營做準備。
“或許,可以等到半夜時分出城劫營……”王摩望着城外,幽幽說道。
張喜心中也是這個想法,聞言思忖片刻,對何茂問道:“何將軍覺得此計可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