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1)

排練廳的門上明明掛着厚重的幕布,舞臺上卻無端起了細細的風,在格外靜謐的空間裡,聽上去彷彿如有無數人聲在竊竊耳語一般。

“境呢?”葉尚修問得平靜。

“境?”墨曜像是想了想,詭譎地笑道,“司星大人在人界待得太久了,身上竟然不知不覺多了許多毛病,比如說……人情味。神侍閣在他眼裡恐怕早就算不得什麼了……他拖拖拉拉遲遲不對你動手,所以——”

“所以……你這次也全非爲了花籬一人而來。”

“到底是修,從來都是那麼通透。”墨曜渡着腳步繞着葉尚修轉了個圈,才又開口,“修……說起來在天界我們從沒有好好打過一場,撿日不如撞日,今天——”

“哦?沒有好好打過嗎……”葉尚修淡淡一笑,然而眼裡流露出的的幾分不屑更是將墨曜徹底激怒。

“你若是能勝我,我就告訴你境在哪裡。”墨曜身形急急退開兩步,冷鬱的眼裡隱隱閃動着幾分躍躍欲試的光芒,或許是因爲花籬,又或許是長久以來要贏過這位號稱魔界第一人的心思太過強烈,亦或是根本就是明知修以天罰之身留在人界,身上靈力不足以發揮萬分之一。

總之,即便是被說勝之不武,墨曜依然提出了挑戰。

“好。”細碎光影中,塵埃的微末在空中胡亂飛舞着,像是迎合着所有人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緒,葉尚修擡起頭看了看四下,當看到地上伏着的沈美瑩,不由眉頭一皺,微喟道,“這裡麼?”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一顆水晶珠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墨曜手裡,清凌凌閃着琉璃般的光彩。

“三千剎……當初,籬以爲這是我送她的,着實寶貝得很,其實,這應該是你們魔界之物吧。三千幻境,剎那永恆……可真是好東西,那麼美,那麼炫目,那麼……貴重,而且,更奇妙的是從上面居然絲毫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魔界氣息。”墨曜舔了舔脣,忍不住嘖嘖嘆道。

水晶珠在墨曜手上閃爍着晶亮的光芒,透過華光,隱隱折射出他此刻扭曲的臉孔。

“用……它麼?”失神片刻,葉尚修突然失笑,目光微挑,脣角隱然有着當年虹橋之畔那幾分熟悉的模樣。

不顧墨曜吃驚的表情,葉尚修擡手一揮,“三千剎”便從墨曜手中驟然掙脫,滴溜溜一個飛旋落到了葉尚修的手裡:“你也說過,這‘三千剎’可是我魔界之物。”

惶然間,琉璃色的光芒大盛,將密閉的空間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也將葉尚修的眸子映照得如同寶石一般熠熠奪目。

而後,便是炫目的光芒將兩人一點一點納入其中。

寂寂虹橋,一輪明月恍若初上,月光冰涼如秋天的湖水一瀉而下,千里清輝將佇立在虹橋之上的兩個人,拉出長長的影子。

墨曜倒退一步,怔了怔,這四周的景色似乎熟悉又陌生,然而隨着他身形移動景色也隨之晃動起來。

天地間,開始星星點點落起了雪,像是第一次站在那年初雪的虹橋之上,看皚皚白雪紛紛揚揚落得個漫天漫地,又像是回憶深處某段時光裡那條清冷的長長的甬道,風起無由,風過無痕……

恍惚間,你以爲這天與地似乎只剩下你與你對面的那個人,那人眼神淡淡,甚至還流露出一絲悲憫,看着他的瞳孔,似乎會覺得有那麼一刻……彷彿所有的事情都能夠放下,所有的恩仇都會過去。

然而,有水聲詭異地響起——

墨曜驚慌地低頭看向腳下,腳下一片粼粼波光,此刻自己竟像是突然站在了……冥河之上。

腳下的水開始一寸一寸上漲,終於漫過了膝蓋,面對着那個嘴角擎着清冷淡漠笑意的玄衣青年,墨曜忽然間就心生出一種惶恐的意味。那是冥河之水,放之三界之中讓人敬畏的存在,就如同須彌在世人眼中一般,不可僭越——

冥河,亡靈之河,河上開滿了赤練如血的曼莎珠華,看上去絢爛又妖異,傳說天魔兩界無論是誰若沾上一星半點冥河之水便會就此被褫奪天賦靈力。天道最讓人顫慄的懲罰便是墮身冥河,受輪迴苦,更有甚者直接被 冥河之水腐骨蝕魂,身消神亡。

沒有人可以掌控冥河,甚至在三千剎闢出的幻境中也……不可能!

幻象,一定是幻象!

握緊拳頭,用了許久才勉強站穩身形,墨曜切齒道:“這裡是人界,你是天罰之身,在這裡你根本不可能——”

“哦?”他只是隨手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像是有些感嘆般地“哦”了一聲。

冥河的水在不斷上漲,不知不覺就漫過了兩人的膝蓋,湖面看過去是一片粼粼波光閃閃爍爍,看似平靜之下卻涌動着讓人窒息的恐懼。

沉稠的水一寸一寸上漲,原本還算平靜的湖面上驀地開始颳起了風。

有雨隨風而至,漫天的雨就這樣毫無徵兆潑了下來,蔚爲壯觀。順着風勢,斜斜的,雨如刀割般落在墨曜身上。墨曜此時已是來不及吃驚,只顧着奮力催動體內靈力,卻發現整個身子竟然不能動彈半分,因爲無論多 強大的靈力加諸於冥河,都猶如泥牛入海……

風雨中,有人玄衣如墨,虛空佇立。

終於,當河水漲至咽喉處的時候,因爲窒息,墨曜不得不擡起頭,眼底閃爍着最爲隱秘的恐懼,厲聲道:“修,你若傷我……神侍一族必定與你不死不休!”

“那當你對我取出‘三千剎’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過魔界也斷不會與你善罷甘休?”葉尚修脣齒輕啓,眼睛裡毫不掩飾那一抹厭惡之色。

三千剎,傳說是魔界門徒們供奉於神明跟前的聖物,當神那琉璃般的目光駐足於此,永恆或是一剎,皆不過是心頭一念。

這顆小小的琉璃珠有着匿跡遁世的力量,曾經在花籬手裡不過是一顆可以讓自己隱身的小玩物,可是在修爲高深的人手裡,它完全可以暫時開闢出一個新的界域,非神非魔也非人界之外的界域,在那裡可以避開天道規則對於三界的制約,殺人於無形,當界域消失之時,便將自行將曾經發生的一切行跡一廂抹去。

是啊,當初花籬將“三千剎”當作神侍閣聖物還給他的時候,他不知怎麼便不動聲色收了下來,或許在那個時候就曾隱秘地想過若有一日對戰那位魔界少帝,或許這珠子能助上一臂之力。只是,萬萬沒想到這聖物居然並非受制於持有者,反而或許因爲曾是魔界上供之物,所以竟然只認魔界之人。

墨曜心裡暗暗叫苦,在葉尚修用三千剎闢出的界域裡,若是死了,恐怕神侍閣都追究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像當初他對他存的那些詭秘心思一般。

“你,你——”

“你不必如此驚恐。”方纔明明還是凌厲至極的語氣,此刻卻詭異地柔和了幾分,從對方眼中看到的驚恐之色讓玄衣青年莫名就輕笑了起來,“曜,其實我還是要謝謝你……幫我帶來了‘三千剎’。”

葉尚修收起珠子,頭也不回便走了。

從來都是這般乖張,因爲在他心中,或許除了她,這世上的誰都是可有可無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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