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凌煙樓就建在鎮口,沿着河邊長廊一路走,不肖十來分鐘就到了。

方方正正的的樓閣,八面五層,屋上覆着墨青色的瓦,有月光落下,夜色裡仿若鋪着一層殘雪晶瑩。檐角鬥拱設計得精巧,每一角的飛檐下皆掛着一盞銅風鈴,風吹鈴動,天音嫋嫋。

“凌煙樓……名字倒是別緻。跟那個二十四臣的凌煙閣有什麼淵源嗎?”花筱擡起頭望了一眼,依稀泛起某種熟稔的感覺,於是不由問道。

“呵呵……據說是幾年前爲了發展旅遊業,規劃局給新取的名字,說江南多煙雨,要凸顯水鄉特色,不過……那時恐怕倒是真想跟那座凌煙閣扯上點關係方便日後炒作話題。”葉尚修苦笑了一下,說道,“其實……以前這座 樓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沄樓。”

“沄樓?”聽者有心,花筱微微一怔。

“我們這鎮子都是平房,樓高也不會過兩層,整個鎮子就屬這座閣樓最高。聽老人說,這座閣樓很多年前就在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造的,經歷了好幾代人。全樓上下沒有用一顆釘子,純榫卯結構的。”葉尚修撫着木門,很是懷念的樣子,“小時候我常常到這兒來玩,從這裡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江南溼氣重這兒又是水鄉,霧濛濛的天氣裡走在樓頂的迴廊上,還真像陷在雲霧裡。”

“沄樓——”花籬跟着輕輕唸叨了一句,突然就莫名失了神。

幾人中只有那個叫做境的少年對這些話題似乎沒什麼興趣,伸手推了推門,不以爲意說道:“沄樓……很普通的名字啊。就像樓下那條河……叫忘川,也是普通得很。”

“忘川……原來,它的人間的名字叫忘川。”花筱脣邊笑意在一點點凝結。

命運之輪終是不可阻擋,難道,每一次相遇都只是爲了指向最後的離別……

“哎,對了,剛纔還擔心這裡被擠滿人怕沒位子,怎麼現在看起來好像除了我們幾個都沒有人啊。”花籬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壓低嗓子輕聲咕嚷起來。

“有些日子沒回來了吧。”少年回過頭,雖是應付着花籬,眼睛卻是看向了葉尚修,說道,“就在一年多前吧,這座樓因爲你剛纔說榫卯結構,現在已經成了重點保護文物了,或許是天色暗你們沒看清,這樓的外圈都已經被玻璃罩圍了起來,早就不許人登樓了。”

“那你剛纔還說帶我們——”

“是啊,規矩是不許,可我們幾個看起來也不像是素質很高的人,所以……就偷着上去唄。”少年一邊說一邊已經動手開門,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我們……怎麼可以……”話是這麼說,扭捏一下也是必要的,不過一秒後花籬便立馬半推半就緊跟着往樓裡走去。

見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樓閣,葉尚修和花筱也只得趕緊跟了進去。

塔樓古舊,隱隱有曾經按過電線的痕跡,不過或許真是因爲要保護文物的關係,所以又都拆了。四人只能勉強借着月光往上走,索性這樓修得還算寬敞,走着倒也不顯得磕絆。

此時,鎮上的人大部分去了河畔的古戲臺,那邊本就是鄉里鄉親夏天納涼聊天的地兒,桌子凳子都是現成的,端了剛剛祭祀供奉過的瓜果貢品過去,擺開一溜龍門陣,吃茶聊天等觀星,很是愜意自在。

而凌煙樓這兒因爲劃爲文物受了保護的關係,平日裡來的人就少,現在更是清靜得很。

“小心臺階!這層那層比下面幾層多了兩級臺階。”月光落在臺階上,隨着雲遮雲現,像一層薄霜浮光流動,而旋轉的階梯若隱若現,彷彿看不清命運的迷宮一般。

一行人磕磕絆絆好半天才到了頂樓,少年熟門熟路領着衆人推開了木門,回身招了招手,對着其他幾人笑了笑,感慨道:“看吧,從這裡看出去就是視野比較好。”

凌煙樓下,小鎮唯一的河道從旁蜿蜒而過,細水涓涓。而河道里滿是方纔祭祀過後留下的一盞盞河燈順水而走,星星點點的火光忽明忽暗,幻如皎皎天界星河,只是風裡飄散的淡淡的燭火的煙塵味似乎又硬生生把人拉回了塵世間。

四個人就這麼站着,驀地,毫無徵兆地各自陷入沉默中,有風掠過檐角的銅鈴,銅鈴細細的懸線被扯動,鈴聲飄渺幽遠,遠處,從古戲臺那邊傳來的喧鬧聲在此刻反倒顯得有那麼些些格格不入。

“這些銅鈴以前……似乎沒有。”不知怎麼的,葉尚修目光瞥過檐角,突然間就生出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苦、空、無常、無我,虛空而掛,隨風頌般若。”花筱似是不敢目光相接,只別過臉望着湖面。

“說起佛理居然一套一套的,天天拿着手術刀,還以爲你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義者呢。”少年扯了扯嘴角,像是不屑,又像是感慨。

瑩瑩夜色中,暗金色的眸光落在花筱身上,微光一閃,然後錯開,清清淡淡再次開口:“我覺得就是一個驚鳥鈴吧,沒什麼特別。這樓現在可是重點文物保護建築。”

叮鈴叮鈴——

寂靜夜空,鈴聲不息,一下一下,彷彿敲在了。

“嗯……或許,或許是因爲寂寞呢?”之前一直默然不語的花籬突然出聲打斷道,“因爲寂寞吧……所以裝了銅鈴,有風吹過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會有叮叮噹噹的聲響,聽着就不那麼孤單了。”

微寒的夜,葉尚修伸出手,輕輕握住身邊那雙略微有些冰冷的手。

原來,曾經她在高高的沄樓四角按上銅鈴竟然是因爲害怕……寂寞。

花筱輕輕咳了一聲,才說道:“小籬……哥哥會一直陪着你。”

這次花籬沒有做聲,倒是身後傳來少年的一記輕笑:“人家已經有了心上人,哪還要你這個哥哥陪。”

少年這麼一說,花籬不由有些害羞地低下頭,花筱斜過一眼,抿了抿嘴,不再說話。

“看,流星!”隨着花籬的一聲歡叫,天空中劃過第一道熾焰。

遠處,古戲樓那邊似乎也有人看到了流星,此起彼伏的尖叫聲緊跟着響起。

幽藍穹頂,霎時,星隕如雨。

“筱……它來了。”少年眯起眼睛,擡腕遙遙一指,淡金色的眼眸裡轟然浮出一抹笑意詭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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