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順着米色的鑲這金線的長毛絨地毯看過去,就像那一年一步一步踏着一地銀粟,穿過開滿鳳凰花的矮木林,然後,目光就頓住了……
她安安靜靜坐在那裡,長長的睫毛低垂着,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就像是他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
像是聽見了開門聲,她緩緩轉過臉,目光因爲陌生而帶着些許警惕。
可即便這樣,他依然莫名歡喜。
那時,尚不明白心中這種奇異的歡喜是因何而來,如今卻似乎是終於懂了——
因爲,她是爲他而來!
於是,有些事便突然釋懷了,心也跟着就暖了。
只是,沒想到原來——
“我沒想到,原來籬只是因你意念而生的……幻影。”葉尚修盯着手中的茶杯垂着雙目,羽扇般的睫毛遮去了他墨黑色的瞳孔,也似乎掩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是啊,是我……執念太深,三途河水殊途幾重,我在輪迴裡的波瀾裡費盡心力卻沒有尋到小籬。”花筱嘆了口氣。
“所以,你居然依照着她的模樣,執拗地製造出了一道幻影,成爲你人間最親愛的妹妹——籬。”葉尚修臉色變得難看,似乎想要發火,最終,卻還是忍了下來。
“我——”是啊,那個先天不足原本就留不住的孩子,那個本不該出現在這世間的孩子,正是他一手製造的幻影,沒想到後來卻陰差陽錯……
“你見過境了?”葉尚修的眼神幽暗在花筱身上定了許久,終於,換了一個話題。
“我見過……樂樂。”花筱輕輕撥着酒精燈座的燈芯,頓了頓,擡起頭,“你應該記得她吧,那個死於車禍的孩子……她叫安樂。她給了籬一顆心臟,而籬則把全部的靈力都給了她,連我都察覺不到,她其實一直都跟在籬身邊。那天凌霄樓上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在前兩天吧,她突然又出現了,來找我……說她找不到境了。”
“找不到——”
“是的,境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神侍閣的……翽。”
“翽?”
“怎麼,你不記得他嗎?”花筱臉上閃過些許吃驚,垂下視線,纔像是自言自語說道“那天,看你收回‘三千剎’的樣子,那樣的眼神……我還以爲你全部都想了起來。”
葉尚修望着花筱的眼睛,彷彿也是被微微震動了一下,過了很久,才緩緩說道,“是斷斷續續記起了一些,或者應該說,我……只是記起了一些和籬有關的部分。”
“從前,在天界的時候就聽說魔界的少帝靈力恐怖到令人髮指,也對這世事漠然到令人髮指,是一個……孤僻又強大的存在啊。”花筱靠在椅背裡輕嘆了一聲,啞然失笑,夕陽落在他的眼裡,反射出清澈如溪澗的碎碎浮光,“回想以前,我在萬頃海接到那幾件關於你的消息,似乎……也都是伴隨着和籬有關的。”
彷彿被勾起了回憶,日升月沉,星辰流轉,就像曾經在魔界的每一天都是這般一成不變的,直到她——
“你之前說境和翽怎樣?”像是並不願意多談以前,葉尚修皺了皺眉頭,放下手中半涼的茶杯。
“你自己看吧,這是樂樂帶來的——照影。”花筱倒並不介意方纔葉尚修的打斷,平平伸出手,一小團光影如 火苗般迅速在他掌心竄起,而後熾烈地燃燒開來——
四周的空氣都開始發生抖動、扭曲,最終,浮現出一座記憶裡似曾相識的八角樓閣。
凌霄樓上,遍地星芒閃爍,巨大的六芒星陣被一股巨大的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推動着徐徐轉動,四周的空氣已侍凝結成一縷一縷的風,彼此撕扯糾纏着,讓人彷彿隨時隨地都要陷入窒息之中。
境,還是那個俊俏少年的模樣,留着一頭微蜷的短髮,墨綠色,碎碎地落在額前,些許髮絲遮住了他原本 極爲好看的暗金色的眸子,他的脣邊是鮮紅色的血:“沒想到到了人界,連血都變成了這種鮮紅的顏色。”
隨着鮮血一滴一滴掉落,六芒星陣再一次閃耀出眩目的白光,然後便突然一黯。
幽暗的光陣中……一道黑色的人影漸漸顯現。
“你……你爲什麼不進行下去?”黑衣人影揮舞着雙手,嗓音嘶啞,尖叫道,“進行下去,就算我求你把天祭儀式進行下去,不要停下來!”
“現在就算進行下去也不可能把籬送回去。”境擡手,輕輕拭去脣邊的血跡,勉力撐起自己的身子,“其實…… 你只不過是希望星陣耗盡他的靈力,讓他永墮人間是不是?”
“境,我們都是神侍閣之人,你知道少主他……曜他是我們神侍閣最有可能頓悟天道的人,須彌……須彌之路還需要曜的引領。”黑衣人因爲激動而語氣急促,嘶啞的嗓音聽上去就像扯動的風箱,伸手一指地上的人影,出言道,“而他一直是曜修行之路上的羈絆,若是除了這道魔障,曜的心境就會從此清明,曜一定會——”
“神侍閣?”少年扶着牆突然冷笑,暗金色的眸子一閃一閃,再看去時,竟然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一種奇異如寒冰的蒼灰色,“少主?翽,是不是須彌已經消失太久,久得讓你已經忘了,神侍一族效忠的永遠都只有——須彌。你我心知肚明,唯有他……纔是那個最有可能帶我們重返須彌的人。”
隨着少年的手指看去,如玉般的指尖指向的正是倒在星陣中昏迷不醒的……葉尚修。
“我……我們,可是你之前不也——”黑衣人的眼神中閃過猶豫、不甘、最後變得狂亂。
“置之死地而後生!”境蒼灰色的眸子閃了閃,擡起眼,目光深深幽幽如秋盡至涼的湖水,“這是我撥開星軌看到的預言……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一切由起,一切緣滅,只有用那個女孩子的手來斬斷,他 才能獲得重生,如此便能回到——正軌!”
“原來,你並不是想要送他們迴天界,你犧牲那麼多人佈下這樣的大陣原來只是爲了——他!”黑衣人顫聲,彷彿是突然明白了什麼。
“是……所有一切從來都是爲了他。”少年又吐出一口鮮血,勉勉強強站穩,蒼灰色的眸子裡倒映出的是星光一時如水紛亂流轉,“一萬年過去了,我答應過那個人的,一定要守護住人界,一定要守護……須彌。須彌之巔,我甚至從未看清過被罡風環繞的他……但是,我答應過的,便一定會做到!”
“可是,這個世界已經變得太多。況且,你的預言也——”翽還想再爭辯些什麼,卻最終還是在少年凌厲的眼神下住了口。
“是……的確,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最初我以爲那個女孩子是沈美瑩,她帶着那麼特殊的印記,怎麼可能錯呢?可後來,又似乎是這個叫花籬的女孩,花籬……深刻在輪迴裡的名字,只是,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忘 川啊忘川,居然可以將人的身和魂魄分離。而我,更是可笑……所謂聖山上最傑出的司星大人,千般計算算出的命運,卻偏偏又將那孩子置於更爲荒誕的境地。”境扶住心口,搖頭苦笑。
星光落在他身上,不見了往昔的孤高冷然,只是讓人覺得彷彿披了一世的蒼涼。
“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翽低下頭去,終於,咬了咬牙,問道。
“怎麼辦?你問的是他,是曜,或者……是你自己?”境笑了,是他一貫的笑容,淡漠而虛浮,蒼灰色的眼珠交疊着冰冷與溫暖的光。
……
照影,斷了。
“沒想到吧……境他是傳說中聖山三大人之一的司星大人。我想,只要找到他,他一定有辦法救籬的,他一定可以想出辦法讓籬元神歸位。”花筱轉過頭看了葉尚修一眼,像是自言自語道,“而且,只有籬才能讓你——”
預言,她是他的變數,她亦會成就他的命運!
“讓我怎樣?走上那條萬世孤寂的……成神之路?”葉尚修突然輕笑。
花筱一怔,默默放下手中的茶盞,靜默不語。
神侍一族隱瞞須彌消失的秘密居然已有萬年之久,而須彌……不正是天魔兩界衆人最終的信仰麼,若小籬她能……
似乎有風吹過,驟然,吹亂了記憶裡那一片輕靈搖曳,如血羽燃燒的曼莎珠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