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蕭護所佔地方到重兵把守的地方,有一片無人區。韓憲郡王在慧娘手下吃過大虧,張守戶在蕭護手下吃過大虧,他們嚴守一片區域,這中間不時出來搶殺,再就退回。
無人區裡焦黑的牆,枯乾的人,隨處可見。
由正中過去,足有五百人守一處街口。左右相鄰,還有重點,互相可以呼應。這些全是精銳部隊,雪夜裡目光犀利,視線敏銳地不住往兩邊看,似乎不會放過一片飛雪。
忽然,視線中多了一個什麼。
見他漸行漸近,是一個嫋娜身影。裹在黑披風裡,看不到頭臉兒,只看她扭動的身子,是個女人。
士兵們有些直眼睛。
他們不時也分到幾個女人,但不足夠分。雖然訓練有素,可是深夜裡拿奸細也是本分,有兩個士兵對看一眼,都起了心思,大喝一聲:“誰!”
黑披風停下來,有一隻手纖細修長,打起一部分披風,看了一眼,可見那眸子在黑色披風中晶瑩玉潤,好似上好的貓兒眼寶石,又黑得純淨。
只看這一眼,她轉身就跑,大步地跑,沒有形象的跑。
這種跑法,更讓人起疑心。一小隊亂兵過來,雖然她只有一個,可亂兵們不敢大意,有十個人左右,追了出去。
追出一條街,見黑披風纔好拐彎,還是一個人。再追過去,一氣幾條街,反而又回去了。黑披風似乎跑迷了向,只在這幾條街轉着彎跑。
跑久了,有人在前有人在後。一個魁梧大漢走出來,腳步輕快的跟上,在最後一個人拐彎前輕拍了拍他。
那人一回頭,一記老拳迎而來,沒出聲音打倒在地,大漢看着粗壯,卻靈活,飛快把他拖走。在這裡等着,見他們跑回來,依樣子再打倒最後一個,拖走。
亂兵們發現異樣,十個人只有五個人,見黑披風回身,人在披風裡嫣然一笑,披風底下見貝齒雪白,披風一揭,長劍如電,上來就殺了三個。
跑的兩個,被大漢一拳一個打死。
黑披風揭開風帽,露出蘇小弟清秀的面龐,他是一臉壞笑,不是笑得嫣然。大漢轉過臉,是蘇小弟口中的黑熊舅爺伍思德。
“下回該你裝女人了。”蘇小弟一手提一個屍體,往路口去。伍思德一手提兩個,背上還有一個,死得鼻歪眼斜,硬邦邦道:“你不裝,我不幹了!”
蘇小弟噎住。還沒惱,伍思德把屍體放下,整齊碼在路口牆內,一個疊一個,好似碼牌:“快,慢騰騰!”
又去提另外兩個屍體。
蘇小弟把火出在屍體上,火大的抓起一個,往外就拋。
“砰!”正扔在守對面街口的士兵面前。士兵才一愣,看到是屍體,沒有發現呼聲,就聽“砰,砰,砰……。”
一氣十個屍體,疊磚頭似全壓在一處,十個大漢身子,高有一人半高,不偏不倚把街口堵死一半。
有的是臉對着,上面夾着腿,再上面是個腦袋,死樣子也不一樣。有鼻子斷了滿面是血的,有一臉平靜,好似死時還不知道的,這是蘇雲鶴的劍太快。
這樣子,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殺就殺吧,殺完了還全拋回來,像是聲明,本人管殺,不管埋。
“有刺客!”
亂兵們叫起來,用力推開屍體,這一次出來五十人。黑暗中先聽到腳步聲響,再就走遠,什麼也聽不到。
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中,“砰砰砰砰……”這次是兩個方向拋出來的,一堆屍體一個接一個,流水線作業般從天而落,再次疊在一處。
黑暗中,蘇雲鶴對伍思德翹翹大拇指,是說你準頭也不錯,沒有疊漏下來。
街口有人趕快回報給這裡的將軍叫範明連,範明連惱了:“多少人?”回說:“沒看到,像是隻有一個。”範明連惱了,一揮手:“再出去一百人。”繼續房中踱步,他在想心事,等到稱帝后,自己能封個什麼?
還有蕭護不是好打的,怎麼收拾他?
聽窗戶上有風雪撲上,沙的一響。範明連很是警惕,一手拔刀,走到窗戶前面,一隻手輕輕地推開窗戶。
“呼!”風雪夾着一個東西飛進來,是個死人。
窗戶不大不小,塞不下一個橫着飛的死人,這個人是頭在前腳在後,直着進來的。範明連往門口就喊人,打開門,一記老拳迎面而來。
看守院中的亂兵們看得很清楚,一個粗壯亂兵穿着他們的衣服走過來,走到將軍門外,將軍就開門,“啪!”
將軍死了!
拳下還有劍尖。
頓時亂了,亂喊:“不要走了他!”
伍思德不後退,往房裡就走,破窗而出,直奔後院子。樹上垂下一根繩索,蘇雲鶴在樹上喊他:“快。”
一把握住,後面追兵就要到了。伍思德喊:“快拉!”能拋屍體的蘇小弟因用氣力臉漲得通紅:“你太重了!”
有一天你死了,肯定拋不動。
伍思德自己用力往上一跳,“卡嚓”一聲,他抓住樹枝,冰寒入手,蘇小弟險些摔下去。
呲牙咧嘴抱住樹枝起來,兩個人跳出牆頭,就見到亂兵追來,很有默契的分頭就跑,這裡民房太多,很容易就躲起來。
一個人較容易。
這就是蕭護帶着慧娘和將軍們單獨行動的原因。
大部隊人馬出去,亂兵們就死頂着,幾時能衝到皇宮還不知道。張閣老要的,不就是快去解救。
少帥和慧娘在另一處,盯着街口上亂兵,足有上百人吧。
離得遠,亂兵們還沒有聽到範將軍那邊的鬧騰,他們正在換防,換的人有幾十,要換的人有幾十,正在亂着。
烏漆漆一排連珠箭,懾魂奪魄般飛出。“哎呀!”中了一批,當時出去一批人追,路口忽然而出珠光明亮。
似溫柔的在脖子下面一劃,卻斷了性命。
慧娘一刀下去,就死了好幾個。他們追得太整齊,這條街也並排能走好幾個人。慧娘轉身就走,餘下的人追上去拐一個彎,見珠光又現,這一次他們存着小心,前後追趕着,後面閃出蕭護來,長劍如流星趕月,不過趕的是人性命。
沒幾下子,出來的十幾個人全沒有了。
街口,又是一排連珠箭飛出來。
蕭護煞有興致的指點慧娘:“這次準頭兒不錯。”見人來追,扯起慧娘負弓就走。和剛纔一樣,前後夾擊。
如是三次,守這裡的將軍錢無望火了,親自帶上一隊騎馬:“老子不信幾個人殺我許多人。”等出來,見一個人也沒有。隨便找了個方向:“追!”
副將才說:“將軍莫着!”
又是一排烏黑髮亮的的連珠箭飛出,錢無望也算了得,大喝着跳下馬,見一個人悠悠穿雪度風般過來,手中刀先晃眼睛,似明珠如深海,一刀直劈,斬錢無望於半空中。對面有人大喝:“十三接住!”
一條繩索過來,把凌空飛擊的慧娘渡走。下面才喊放箭,夫妻兩個人跳下房頂,消失在七拐八彎的民房中。
一個人在空空的民房中,屋檐下面可以攀,房樑上面可以藏。又全是大黑披風,把身子一裹在黑暗中,很難看出來。
離此兩條街上,一個孩子“哇哇”哭着,小手揉着眼睛。亂兵們喝住他:“誰家的小孩子?”見他仰起臉,幾顆小豁牙:“我爹傷了,去看看吧,我們給你錢,我們有很多錢。”他一身黑衣,面容是天真無邪可愛的。
亂兵們一聽心動:“在哪裡?”
小手往後一指:“就那邊。”
有座半焦的土牆,一人多高擋住視線。這土牆後面區域白天是搜索過的,亂兵們再問:“幾個人?”
“就一個,摔到井裡出不來。”
土牆後面,是有口井。
亂兵們這幾天見過不少這樣走丟的孩子,信以爲真。,不過還是謹慎,去了三個人。在土牆外,先伸伸頭,見沒有一個人,三個人往井邊去,往裡面看。
小孩子笑逐顏開,小嘴兒喊着:“一、二、三。”
兩個大人迅速的跑出來,姚興獻和魯永安用力推牆,這牆燒過,已經不穩,重重倒下,把三個亂兵壓死在那裡。
小孩子飛快跑回去:“不好了,他們被牆砸了。”這一次出來十幾個人,纔過來,刀擊劍鳴,有人攻出來。
離得不遠,亂兵們潮水般出來一百多人。小孩子則一面害怕:“殺人啊,”一面往亂兵守的街中跑。
他腿小跑得卻快,邊跑小手上撒着什麼。又出來一隊亂兵,怎麼會容他亂跑,有人大喝:“站住!”
小孩子轉身又跑,手中一晃,一個火摺子出來,往地上一拋,他剛纔拋的焦油等物燃燒起來。
借火勢擋住人,飛抓飛上牆頭,小身子一晃就越過去。
姚興獻等人見到火起,不再阻攔,也轉身就跑。那巷子撲火,撲了半天。就這還下着雪,火如燃燒起來的民房一樣,雪都壓不住。
三個人會合後,姚興獻明白過來:“不對呀,帶這小鬼出來是方便得多,不過咱們到現在一個將軍也沒有殺,全是這小鬼玩去了。”
他和魯永安商議:“不行,得殺一個,不然讓舅爺看笑話。”
一夜襲擾不停止,如果亂兵們多,他們就避開,只在邊緣地方上走,就這樣也殺了不少人。快天明,大家在大成長公主家中會合,一一彙報功勞。
伍思德蹲着,他一直有這個習慣,蘇雲鶴挺臉,揚眉得意:“我們殺了六個,全是將軍。”王源展開手,晃一晃,再晃一晃,蘇雲鶴幾乎暈過去:“十個?”王源慢吞吞:“五個,”蘇雲鶴怒道:“那你爲什麼晃兩下。”王源道:“我怕你看不清楚。”
餘明亮和王源一隊,捂着嘴笑,不忍看蘇表公子的臉色。
實在臭而又臭。
輪到姚興獻,他給了隨身帶的蕭規一巴掌,不輕不重的,半開玩笑道:“全是這小鬼的功勞,我們讓他搶光了功,只殺了三個。”
陪着小鬼玩來玩去,等到明白過來,時間也不多了,只殺三個將軍。
蕭護算一下,亂兵們大大小小將軍有二十幾個,幹掉幾乎一半。慧娘恬然的在笑,她知道建制一損,打起來就容易。只看她笑容,不看她手中刀上血,還以爲她一會兒要準備茶水招待大家。
“表嫂,”蘇雲鶴不敢問表哥,只小聲喊慧娘。慧娘玩笑心起來,也把手一張,晃了幾晃。蘇小弟馬上就暈了:“這是多少?”他拿手學着晃幾晃。
慧娘好笑:“五個。”
五個不夠嗎?殺一個將軍要籌劃半天。
接下來檢查身上的傷,包紮傷口。見還有一對人沒有回來,是舅爺之一伍大壯和楊昆洪。
大家默不作聲,不回來也就回不來了。
蕭護面色也沉下來,隨身都有水和乾糧,讓大家趕快吃飯休息。有時候外面有亂兵過,對這空屋子沒有進來看。
好搶的全拿走了,大成長公主要回來看看,會發現也是一個淨光。
慧娘倚在蕭護肩頭,才閉上眼,聽外面有拖拉的腳步聲,沉而重。房中人全一躍而起,伍思德在最門口椅子上睡着,隔門看一眼,趕快拉開門。門外,伍大壯揹着一個人,楊昆洪在他背上已經死去。
伍大壯也滿身是血,全憑着精氣神兒支持到這裡,見到伍思德,一個踉蹌,帶着背上屍體摔趴地上,見蕭護走出來,伍大壯喘息道:“少帥,我…。把楊將軍……送回來了。”
蕭護異常難過,心中又酸又苦,又感動感激。伍家兄弟就是這一條好,只要有可能,不會丟下一個戰死的兄弟。
伍思德取藥,取水,伍大壯轉向慧娘:“十三姑奶奶,…。我不成…。了,我們遇到張寶成……”慧娘淚水嘩啦啦往下落:“你會好的,好了再說。”
血沫子從伍大壯嘴裡一直涌出來,眼神兒也快渙散開,是茫然着。他吐一口血沫,說一句話:“自從你到我們家,給我們家長光,十三姑奶奶,你以後回自己家,也別把我們忘了。”
慧娘才哭一聲不會,伍大壯嚥了氣。
所有人圍在伍大壯身邊,垂首默哀。蕭護讓把他們兩個人擡到房中,檢查傷勢,是錘擊而死。蕭護走出來,在廊下一個人憤怒。慧娘跟出來安慰他,蕭護痛心地問:“難道是我錯了,我不應該……”
“少帥,如果不是這樣計劃,死的兄弟會更多。”慧娘噙淚勸着,蕭護把她重重抱在懷裡,慧娘清楚地聽到他淚水往嗓子眼裡“咕嚕”有聲,蕭護鄭重地道:“伍家,永遠是你孃家。”
慧娘哭了,還能想到道謝:“這是少帥疼我,疼我的哥哥們。”
伍家死去的人中,又添上一個。
天亮了,石明讓官員們、大成長公主等人在靈前,這一點上,他倒不薄待死人。張太妃目光呆滯,下面跪着賢妃文妃等幾個殘存的公主們。
九皇子跪在另一邊,官員們在他肩下。
長公主瞪着他,死死的瞪着他,不瞪的他的時候,就瞪寧江侯。你們全是男人,怎麼不起來反抗。
傷殘的九皇子被瞪得發毛,就低頭不看他。
石明在偏殿中和南宮復說話。
“現在只有蕭護不在我手上,依我看,把他攆出京,讓他回江南。”南宮復跟他造反到現在,被他反反覆覆地計策弄得內心暗恨,故意道:“在京裡集合兵力殺了他,養虎爲患。”石明還是有自己的主張:“棺材裡那位不敢殺他是爲什麼,他怕蕭家的人造反。”他輕蔑地一笑:“張守戶戰這幾天,四個兒子丟了兩個,還有一個病病歪歪,我看好不了。”
南宮復狐疑:“又是留後路?”
“不,關城外有信來,烏蒙大舉進攻,袁樸同快頂不住了,他本來就不是當大帥的料,讓蕭護出京,他一腔熱血,遲早會去關城,到時候我居中策應他,把這盤死棋下活。”石明撫額頭。
南宮復又吃一驚:“烏蒙國的誰?”他有些受侮辱,這樣事自己卻不知道。石明淡淡:“烏里合手下不是還有幾員大將,死了重光,還有別人。”
南宮復眸中閃過殺機,這個人就沒有相信過自己。讓自己聯繫張守戶,又對他百般不滿;和韓憲王聯繫,又怪他殺了顧家滿門,現在又揹着自己做出來這樣的事。
他再道:“烏蒙國人貪婪,他們一旦入關,見到關內繁華,不會輕易回去。”石明有了笑容,他的笑在南宮復看上去,總是很不舒服。南宮復問自己,就是差那麼一個皇子金印,不然誰會把這事便宜你。
見石明笑道:“袁樸同熱血,蕭護熱血,還有……全是熱血,關城一破,他們先救國,還是先打我?”
南宮復啞口無言,在心裡瘋狂地罵,瘋子,這個瘋子總是時不時發瘋一回。
他心中憤怒不能壓抑,只想再找一句什麼襯他一下,見外面有人亂奔跑。南宮復喊住:“什麼事!”
“有號炮聲!”
“咚!”南宮復也聽到了,這炮聲竟然地動山搖。他急忙命人:“去尋張守戶和韓憲王來。”見張守戶一臉頹敗的走來,沒到就大罵:“這是怎麼弄的,蕭護怎麼還有這麼多兵!”他手一指:“你聽!”|
南宮復聽不到。
張守戶手再指:“你聽!”南宮復苦笑着,如他所說耳朵貼住地面,這一聽下去,幾乎摔倒,耳中全是轟轟隆隆震動聲。
聽不清,卻能感覺到。
“這是兵!他的兵!”張守戶沒好氣,甩袖子走開,一面走一面罵:“和你們成事真是麻煩。”
炮聲過後,留下的將軍們率領人馬全數殺出,後面跟着無數的老百姓,因爲最近死的人多,手中一人一把,都能有兵器。
沿路還不停呼喚人:“有人在嗎?快出來,打皇宮,救皇上了!”又多出來不少人。
這一次全力以赴,不管男女老少,能動手的全要了。
韓憲王正在震驚:“又死一個?”他怒:“怎麼不早來回?”無聲無息的死軍官,這仗還怎麼打。
也不是無聲無息的死,只是人太少,兩個人的敵人,都會有大意。
韓憲王早就不滿,又有南宮復不時挑撥,他尋思一下:“這反還造得成嗎?給他石明墊腳。”他的副手也早一肚子氣:“郡王,咱們何苦往京裡來一趟,讓他們一個人造反去,他稱帝,臨安郡王會同意嗎?文昌王,武靈王,都不會同意,讓他們來打吧。”
張守戶也正在和張寶成商議:“要麼死守皇宮,手中還有大成長公主這些人,要麼咱們也得走了。”
張寶成不願意:“父親這麼怕蕭護?”捱了張守戶一巴掌:“你聽聽這聲音?”還遠,張寶成細聽一下:“雜亂。”
“不僅是兵,雜亂!還有滿京城的人!”張守戶撫一把臉上的傷:“再不走,虧大本錢!”一提兵器:“帶上你四弟,咱們回老家去,自立爲王,他孃的多痛快!”
父子出來,張玉成勉強能騎馬,往最近的城門去。
宮中,再次遭到浩劫。顧孝慈帶着一班子聯繫好的太監們護住嬪妃們,留守宮中的人馬,從藏身處全出來。
石明在刀光劍影中,還能悠悠而笑:“看來我要走了。”南宮復恨不能給他一腳,再不走就晚了。
長公主還怔在原地,寧江侯見一把鋼刀脫手而出,直插他面前,他往香案下一鑽,只留一雙腳在外面,如秋風中落葉,瑟瑟着。
太妃不停的念着阿彌陀佛,官員們擠在一處,眼前全是血糊糊血淋淋血光一片,襯上太妃的唸佛聲,不知道是佛入地猶,還是地獄中有佛。
這一天大獲全勝,張守戶的造反,不過這幾天,以他死在蕭護槍下爲結束。少帥被人擁戴着去宮中時,雪污血水中,慢慢站起來一個人。
張寶成只剩下一隻錘,他拿在手上,慢慢扶牆起來。面上,是來自地獄裡也不及的狠毒。父親,不在了,四弟,是親眼看到落馬被斬。張寶成又疲又累,幾乎沒有鬥志,想到張家只有自己,又陡然有了生機。
看天,一片烏沉,還有大雪。看地,人間地獄。這人間地獄本是他們弄出來的,現在卻成了張寶成的心情。
聽到有人聲過來,是幾個百姓們跑過去。
張寶成不再耽擱,一步一步艱難地往黑夜中去了。
大成長公主接待蕭護,不用說是一片熱情,留他宮中住,蕭護知趣的推辭。寧江侯這老東西以後要找事,這又是一個藉口。
長公主也明白蕭護的顧慮,眸子一沉對寧江侯剜了一眼,寧江侯狼狽不堪,兩個人都不敢說出來。
玉璽,沒有了。
石明一退出,長公主就去他住的宮室中尋找,只見舊盒子在,一個空盒。送走蕭護再進來,長公主冷漠地看了一眼寧江侯,這一眼冰冷得宣告,在有新帝以前,長公主自己獨掌朝綱。
三天以後,才與趕來援救的人聯繫上,他們入京中,重建京中編制,蕭護樣樣配合,也花了近十五天才清掃乾淨,一半的民房維修和建造起來。
正月十五的這一天,街頭巷尾傳遍一個消息。張家大娘告訴王家大嬸:“你聽說沒有,蕭家的少帥要離開京城。”
“哎喲,爲什麼要走,還不太平吧?”
錢家大伯路過聽到,趕快回去放下手中擔子:“不好了,蕭家的人要走,他們一走,我們怎麼辦。”
“就是,不是還在捉什麼人?聽說城外還有小仗打。”
“咱們看看去。”
一堆一堆的人趕往蕭護下處,不認識的人跟着別人走就行了。
去到就傻了眼,見整齊有序的士兵們揹着東西,是隨意要離開。蕭護和慧娘遍身行裝走出家門,就被人們圍住:“少帥,你們不能走呀,”幾天前的混亂難道就忘?
“住上幾年吧,托賴你纔沒餓死。”有人偷偷落淚。
蕭護熱淚盈眶,他走在人羣中,小廝們要護着他身邊,蕭護不讓。面前全是質樸的面龐,他相信不會有壞人。
“少帥…。”幾個小媳婦哭得就快暈過去。慧娘在心中小小的犯醋味兒,又爲她們喜歡夫君歡喜一下。她的手一直在蕭護手上,蕭護自己不怕擠,不時回身滿面堆笑:“讓一讓,別擠到我妻子。”
慧娘歡樂得像一隻小鳥兒,她一想到要回去,和小表妹遊園子,少帥答應抽時間可以回伍家住幾天,還有公婆面前侍候,她昨天就沒睡好。
三爺蕭拔是最後出門的,一出門也受到不少人的問候,有人見留不住蕭護,手中提的雞蛋,不多,劫後雞都快沒了,何況是蛋,還是家裡存的,沒讓人拿走。放在三爺擔架上,又有切糕什麼的放上來:“路上吃。”
無數溫暖的笑容,無數客氣的話語,在缺東少西的今天,新年氣氛最足。空氣中,似爆發着什麼,是人心對安定下來的喜悅,還是因喜悅而來的不捨,無從得知,也許都有。
四個媳婦面上光彩照人,也爲就要回家而喜歡。姚興獻帶着妻子羅氏前來拜謝,羅氏插燭似的給慧娘拜了幾拜,羞赧道:“本想和你遊玩幾天,不想這就走,幾時還來呢?”慧娘眉飛色舞:“幾時去江南呢,我們早起掐花兒戴,夜裡步月行,有木屐,下雨時踩在青苔上,不小心就滑一腳泥。”
羅氏嚮往着,慢慢對姚興獻看一眼,他正在少帥身邊。羅氏道:“我只想着我家大爺在家裡多住些日子。”
姚興獻很難過,他的難過一直壓到今天。他沙啞着嗓子:“大帥竟然一天也不來。”從造反開始,姚將軍就苦苦地盼着蕭大帥來,盼來盼去,少帥要走了,還沒有見到大帥。蕭護眸子明亮,溫暖地照拂着他:“父親有信來,常提到你。”
“真的。”姚將軍面龐一下子亮了。他送上一件子東西,不好意思:“這個給大帥。”蕭護在手裡摸摸,半開玩笑道:“有我的嗎?”見姚將軍侷促,少帥大樂:“和你開玩笑呢。”讓蕭北收下。
他們在前面走,無數人在後面送。
一路來到城門,蕭護愣住,送的人全愣住。見一頂鳳轎停在城門內,堪堪的擋住城門。,青色頂子,四角各有飛鳳,垂銀香圓寶蓋並彩結。轎身上還有金銅鳳頭等物,華貴過人。
旁邊又是一頂大轎,不如這個,也是彩繡文飾,出來一個笑吟吟的人。
大成長公主。
蕭護帶人忙跪下來:“見過長公主。”大成長公主笑着走到鳳轎前,兩邊有宮女打開轎簾子,裡面坐着一個面容慈祥的老婦人。
張太妃。
從入宮後就沒有出過宮的張太妃。
“臣等見過太妃娘娘。”
張太妃精神抖擻,顧孝慈送上沉香木柺杖,長公主扶起太妃另一邊,緩緩步行到蕭護身前。張太妃含笑道:“蕭卿啊,許你蕭家異姓王,長駐京中建府第。只是皇帝未立,我和長公主不能賞賜,又無王印,只是空口罷了,不過你要信得過我和長公主,我們不會騙你。”
蕭護身子一顫,這話昨天對長公主辭行,她已經說過。
他急忙固辭:“臣沒有多少功勞,怎麼當得起異姓王的封賞。”
張太妃又笑着道:“再許你三軍統帥,長鎮邊關,不過眼下,你得先把關內的亂平掉。”石明逃走,張寶成不見下落,南宮復逃走,還有和他們聯盟的人,有人說是韓憲王,可韓憲王在昨天有表折到京中,哭訴自己進京路上被亂兵攔住,又問幾時可以來朝。
長公主現在草木皆兵,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蕭護再次叩辭:“回太妃,京中已經平定,京外動亂都小,京中將軍們可以平定。我是外臣,長居京中與理不合,昨天才辭過長公主,臣才德疏淺,請太妃收回成命吧。”
說着,就泣不成聲。
長公主和張太妃交換一個眼色,張太妃自覺得能理解蕭護的苦。她溼了眼眶,用尋常人聊家常的語氣,款款的說起來:“說起來,我不該留你。自我到宮中幾十年,上面有太后皇后,下面有各家嬪妃,守宮制,從不出宮一步,就是自己的家人,也是得見的那日子才能見到,其餘的日子,苦守宮中。興許,會有人說我出宮,與制不合。可是,”
她泣了一聲:“長公主留不住你,急得對着我哭。蕭卿,你看在先帝對你的情意上,看在他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九皇子又傷殘了,你不能讓我們孤兒寡母地受人欺負啊。”
“太妃!”蕭護大慟,這話真是說到他心裡去了。蕭護到目前,是天大的膽子,不過想到清君側,只想殺個國舅罷了。由張太妃的話,蕭護想到自己所受的冤枉,想到慧娘逃難的辛酸,想到皇帝偏聽偏信,允許人上金殿指證慧娘,蕭護伏地再哭,再一次叩辭:“臣本無才,託父帥福分和將軍們指點,才能在軍中執掌玄武,怎麼敢執掌三軍?這不是叫天下人笑話。亂臣賊子,人人可以誅之,臣受君父君恩,怎麼敢不盡心救駕,”
長公主也哭了,她想到纔起來的謠言,說蕭護對先帝撤去世襲一等侯爵懷恨在心,有意拖延救駕,才致先帝身死。
取出自己的帕子拭淚,長公主對太妃哭道:“您看這都是哪裡出來的不三不四的話,讓蕭卿在京中容不下身。”
石明造反,這是外戚。張守戶造反,這是世家,久受皇恩。寧江侯,又致御璽失落,就是以爲立下新帝,以後也是難辦的一件事。
長公主現在可以依賴的,只有蕭護一個人。
國舅爲壽昌而辦的事,長公主全看在眼中,以前她和蕭護不熟悉,皇帝又在,管不到。現在想想,蕭護因壽昌受莫大委屈,還救了許多性命,現有隻有他,是長公主眼中沒有二心的人。
張太妃和長公主敢空口許給蕭護異姓王,一個是御璽失落,無法頒聖旨。一個是留蕭護在京中,安全有保證,又可以觀察他。
好,新帝立,異姓王賜他。
不好,新帝立,不給他,張太妃到時候推耳聾眼花,長公主推是個女流,一時情急,纔有這話,都是事先想好的。
要論爾虞我詐,莫過於皇家。
此時見蕭護是第三次辭回,張太妃從帕子下面對長公主一個眼色,長公主收到會意,蹲身給蕭護行了一個尋常禮節:“蕭卿,請看在先帝份上,”先帝對蕭家實在糟糕,可是一羣女人,不能說看在嬪妃們面上,這不合適。
蕭護大驚,急忙退後叩頭不止:“公主折殺爲臣了。”再請額頭在堅硬雪地上叩得“嘭嘭”有聲:“長公主請起,長公主請起。”
“蕭卿啊,你若不滿意,你只管說。”張太妃見蕭護驚惶不安,讓大成長公主起來,再讓蕭護起來。
慧娘一直伏地不敢擡頭,聽張太妃百般挽留自己丈夫,心中甜甜自有自豪。此時悄悄擡起面龐,見夫君額頭上一片雪漬,不禁微嘟起嘴,都叩紅了。
馬明武跪在後面,心中也樂,和少帥商議好幾天,長公主是一定不讓走的。她還沒有立好皇帝,萬一哪個郡王來了把長公主欺負一通,她也沒有辦法。
不要看她現在主管六部,到時候也玩不轉。
長公主不把蕭護留到新帝已立,她是不會讓走的。
這是蕭護和馬明武一致的看法。
怎麼提條件,也是商議過的。提得多了,不合適,居功自傲,不提,活似傻子。蕭護起身,說了三件事。
他躬身於太妃身前:“以前國舅在軍中對臣百般盤查,就是臣岳父封玉良大人是叛國罪,這個案子疑點重重,國舅生前都答應臣重審,理當重審此案。”
長公主滿口答應,由憎恨壽昌也可以想到,封家一定是冤案。
第二件事,蕭護惶恐不安地道:“有人說臣私帶兵馬入京中,其實這全是國舅提來的,只有一些不是的,他們久居京中,是回來探親。謠言置之不理,還能其怪自敗。可以後有小人再爲難臣,臣百口莫辯。臣無擎天保國的大功勞,當不起異姓王爺,允臣辭去,改爲玄武軍大帥。”
異姓王的話,昨天蕭護和馬明武說的時候,兩個人都搖頭:“新帝是誰還不知道,他肯嗎?”蕭護自嘲道:“我功不說多高,也算擎天保國。到時候新帝說我功高,還怕我攆走呢。”
因此不要。
御璽丟失,蕭護還不知道。
“好好,”張太妃先答應了,長公主聽出來蕭護有疑心自己說話未必成真的意思,獨她笑得徐徐:“蕭卿放心,該什麼賞賜,我不會忘記。”
蕭護泣下:“臣請爲大帥,是怕京中行事如有不當,與父親無關。有人說臣的閒言,也是臣一人擔當!”
張太妃慈祥的笑了:“你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一想這才兩件事,問道:“這第三件呢?”蕭護對大成長公主看看,長公主含笑:“我知道,這個我也答應。”張太妃不懂了,等不及,現問長公主:“是什麼?”
長公主笑容滿面,若有若無的在慧娘身上掃一眼,對太妃道:“咱們回去慢慢的說。”張太妃長長哦了一聲:“必然有故事,好好,咱們回去泡上香茶,你慢慢的說。”
太妃滿意了,不是長公主慫恿,她雖然六宮爲尊,也是不敢出宮的人。而長公主留不住蕭護,想想張太妃上了年紀,顏面可有可無,請她出來,果然奏效。
以後也不會有人和一個年邁,並不干政的太妃過不去,說她亂出宮,並沒有出京裡不是嗎?史官不必記載此事,有人三兩閒言,張太妃還會在乎?
一個太妃,一個長公主,歡歡喜喜回宮去。
在轎中,就聽到街上的人歡聲雷動:“少帥不走了。”
“不,是大帥不走了。”
簇擁蕭護一行再回家中。
各人各有心思,本來要回家了,現在又不走了,又是太妃出宮挽留,體面是足的,只是這家幾時纔回?
纔到家,長公主就打發人給蕭護送一個小小匣子,小得只有巴掌大。蕭護打賞來人,就叫出慧娘:“帶你出去。”
他不說哪裡,慧娘也歡天喜地。上馬車,少帥自己趕着,小廝們騎馬後面來,一路行來和人不時問好,進了一個巷子。
舊木門,黑瓦牆。慧娘在馬車裡就呆住,沒下車先淚水又流。她呆呆的走上前去,伸手摸那門,又收回。這是她的家呀,是她舊日的孃家。
蕭護伸手推開門,慧娘往前走,她只想往前走,去到父親房裡,看父親一件常披的家常衣衫,又再去母親鏡臺前,用她的脂粉,聞一聞再調皮地道:“這粉不如慧孃的好。”母親就笑話她:“你是你婆家的人,只能用你婆家的粉,我們自己家裡的粉呀,不給你用。”慧娘就丟下粉去纏母親,纏得母親擡巴掌嚇唬:“手勁兒足呢,早知不該讓你學功夫,纏得我身上痛。”
慧娘躲開,扮個鬼臉兒:“等我到他家去,給他一頓好打,問他爲什麼不知道收斂,小小年紀吹噓什麼。”
少帥八歲入軍中就殺人,名聲一直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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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夫人接着笑話女兒:“勸你收着點兒的吧,仔細你被人打了,道兒遠,不能回來哭,你可怎麼辦?”
“哼!我打他還差不多!”慧娘從小就有宏圖大志:“不依我的,給他一頓。”
見熟悉的甬道,熟悉的院落都乾淨,也有兵亂痕跡,知道是收拾過的。慧娘淚眼難禁,眸子裡一片模糊,反身投到蕭護懷中,嗚嗚地哭,還沒有說話,耳邊傳來春風般的一句,溫柔得似可以溺死人。
“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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