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業康回房後,大成長公主莫明還是煩燥,煩在哪裡,她想不出來。她是皇帝唯一姐姐,沒有人敢難爲她;又有涵養,不會認爲壽昌之流的人讓她難過。兒子又長成,能有什麼事讓自己不喜歡呢?
長公主對着窗外晶瑩的雪想不出來,悶悶去睡。
一早起來,準備去石家。
石家請人是在中午,預先弄了一批花燈請人來看,直到晚上。江寧郡王妃主中饋,忙裡偷閒,讓人喊過女兒來。
壽昌不樂意地過來,一來就撲到母親懷裡,摟着她脖子揉:“不請表姐們吧?”郡王妃被女兒這麼一摟,心就會醉。在她心裡,女兒還是襁褓中的那個女兒,永遠都是,離開自己,要吃要喝都不會如意。
又讓郡王妃想到兒子,她心中雖酸,又爲有壽昌而欣喜。而壽昌這個孩子,是受到庇護的,石家沒有一個人敢動她。
外面敢動她的人,目前也沒有。
那個叫蕭護的,倒是例外。雖沒有動自己女兒,卻害她傷了一回心。郡王妃是女人,知道男人讓女人的辦法很多,負心人也很多。她只是慶幸,幸好沒嫁到蕭家。
對着女兒撒嬌的美麗臉龐,郡王妃抱着她笑:“今天呀,你不許胡鬧。”壽昌郡主噘嘴,嘻嘻:“我偏胡鬧!表姐肯定笑我,我不要她們來。”
“那舅舅呢?”郡王妃笑盈盈。壽昌郡主最喜歡的是舅舅,最不喜歡的是小叔叔。壽昌笑逐顏開:“要舅舅,不要表姐。”又嗲得不行告狀:“舅舅給我買的最大的花燈還沒有買來,今天我見到舅舅,再揪他幾根鬍子。”
郡王妃舉手要打,佯怒道:“打你了。”壽昌郡主鑽她懷裡,笑個不停。有人來回話:“侯爺說,廳上要過節擺的金花卉盤子。”壽昌郡主擡頭再告狀:“不給小叔叔,他打我呢。”又把袖子捲起給母親看,還有淡淡的鞭痕。
郡王妃對女兒捱打萬分心疼,可對於石明管教女兒,也說不出半個不字。這也是石明尊重她的原因。
她不管,或管不了壽昌,石明管,郡王妃卻無話說。
她給壽昌揉着,讓人取東西給外面的家人。見女兒笑靨如花心情不錯,緩緩道:“今天還有一位客人,你可千萬不要胡鬧。”
“誰?”壽昌郡主還在笑:“張御史家的醜八怪?一直在鄉下養病,纔回到京裡的那個?”見母親搖頭,壽昌郡主又笑:“那就是王大人家的狐狸精?喜歡太子哥哥的那個?”
郡王妃嘆氣地笑:“唉,你幾時才改呢?”還是和孩子一樣。
在別人眼中,這已經不叫和孩子一樣不是嗎?只有痛失過愛子的郡王妃,才認爲自己唯一的女兒這樣說話,是和孩子一樣。
就告訴了她:“是玄武軍的蕭少帥。”
壽昌郡主慢慢地圓了眼睛,慢慢地呆滯面龐,慢慢地……“哇!”大叫一聲,踉蹌着從母親懷裡退開,面上有痛、氣、恨、羞恥……數不清的感情。
“不!”她大叫聲,瘋狂上來揪母親衣服,扯她衣上的流蘇:“攆他走!叫他出京,不許他家裡來!”
從沒有表現過這樣。
勾起郡王妃的舊情傷,她被丈夫傷得體無完膚的痛。她急出淚水,抱住女兒哄她:“好好,咱們好好說。不就一個男人,沒什麼了不起,你以後找的呀,比他好百倍千倍萬倍。”
“我不要他來!”壽昌郡主一把推開母親,對着她大叫:“都欺負我,母親也欺負我,我不活了,我不要你們……”
郡王妃痛到骨子裡,她深切感受到女兒的傷痛。急忙道:“讓人去對小叔叔說,把這個人從客人名單抹去也罷。”
真的讓個丫頭去請石明來。
石明來以前,先問的很明白。面色不豫過來,先對壽昌郡主瞪瞪眼,再對嫂子見禮:“大嫂,客人我已經請了,再說不請,不是拂了人!這不是別人,太子今天也要來見。實不瞞嫂子,都想見爲寧王殿下報仇的人,宮中不召見,我們就家裡見見吧。”
壽昌郡主扁嘴,縮母親懷裡。
郡王妃聽到太子,馬上滿口答應,太子是壽昌以後的依靠,是弟弟鄒國用力保的殿下,她忙改口笑:“這不是哄這丫頭,叔叔呀,你的話最有理。”
石明對長嫂氣不起來,他年幼的時候,郡王妃嫁過來,對他衣食照顧無不周全。永寧侯就恨壽昌,看到她就心裡不痛快。
當下板起臉:“嫂嫂慣着她!這麼大了,還擰着好看?針指也不會,書念得爛熟,是真的爛,又爛得熟。起來!你不喜歡蕭少帥來,回你繡房!少出來!”
郡王妃就滿面爲難:“哎呀,”
壽昌郡主不情願地出去。
石明對郡王妃含笑:“今天有勞嫂嫂,等蕭少夫人來,請嫂嫂陪她。”郡王妃不掩飾的苦笑:“我也想見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唉,你沒看到壽昌剛纔難過,”
“給她找人家!”石明漫不經心,又斬釘截鐵。只安慰一句:“多給嫁妝。”
這家是江寧郡王夫妻在掌,卻有石明的一份子家產在。石家老太太去世以前,有一半家產單指給石明。
石明沒有成家,放在家裡代管。他說多給,是指自己也會多給。
郡王妃覺得小叔叔還是疼愛的,滿面春風謝過他,看着他出去。
廳下,江寧郡王和石明遇上,石明對哥哥不悅:“你昨夜又喝多少?”以弟訓兄,是件少有的事。
可江寧郡王明擺有不安,慌亂道:“沒喝幾杯,”他身後跟着香憐,石明忍一忍沒忍住,道:“左一個右一個的,”
又可憐兄長,他和嫂嫂不和,又有壽昌這個賤人在,和不起來。
江寧郡王的精氣神都抽去不少,見到弟弟精神抖擻,經常怯他一層。
兩個家人過來,送上貼子,一個是大成長公主府上來的:“長公主說先送幾樣擺盒子的果子,她到時候就到。”一個是國舅的,國舅再不喜歡石家兄弟,大的見到就想揍,小的見到就想躲,怕聽石明那英雄氣概的話。
你纔多大!
紙上談兵的小趙將軍,就是這個年紀吧。
總是親戚,石家兄弟無話看過,讓送給江寧郡王妃。
長街掃去大雪,空留幾點更易滑足。蕭護帶着慧娘,正在出門。出門前先戲問:“坐車去,騎馬去?”
“騎馬,你不讓!”慧娘回答得理直氣壯。
“依我看,有人想見的是殺烏里合的將軍,有人呀,還是想見我的紅粉將軍。”蕭護親手爲慧娘展開車簾,送她上車,再道:“去到不要亂走動,仔細着,有人會咬人。”
慧娘撇嘴:“我還咬她呢。”
坐上車,才微沉下臉。又見郡主,不知會罰人跪呢,還是指鼻子罵。來到京中頭一回拜客,車裡跟的丫頭水蘭和小螺兒有神往。
兩個奶媽在後面車上。
少夫人和氣,小螺兒膽大不少,往車外看:“不知比咱們家怎麼樣?”水蘭猶豫不決地評論:“興許房子大。”
慧娘沒去過郡王府,卻在京中長大,知道房子構造和大小,一曬:“不會!”京中的房子再大能大到哪裡去,只有皇宮佔在最大還差不多。
車外行過和母親去過的幾家鋪子,慧娘又暗暗傷心。怕丫頭們看出來,強打精神和她們說話:“還是軍中好,帳篷雖小,外面天地卻大。”
行過看過,心境自然不同。
郡王府卻不遠,過三條街就是。先看大門外,水蘭和小螺兒沒了一小半精神:“這門太小。”逗樂慧娘,輕聲細語道:“這是按制來的。”
“那家裡的不按制修?”水蘭憨。
慧娘啼笑皆非:“咱們家不是武將,大門要跑馬跑車。”其實也大不到哪裡去,不過蕭家是一帶看不過來的院牆,而郡王府一眼就看到隔壁還有人家,讓水蘭和小螺兒蔑視一回。
蕭護一到,石明的小廝先跑出來:“少帥車馬停這邊。”
天是半上午,大門上車水馬龍,有不認識蕭護的人竊竊私語,指點道:“這就是蕭少帥?”都知道蕭少夫人殺的烏里合,爭着去看馬車。
見馬車旁護衛着幾個人,四個小廝,六個男人。蕭家四兄弟全扮長隨,蘇雲鶴和孟軒生也跟來。
旁邊才停下車,大成長公主笑眯眯下車,對蕭護笑容可掬:“車裡是少夫人?”蕭護忙過去見禮,和程業康也見過,讓慧娘來拜見。
大成長公主見一個大紅衣衫的少婦過來,讓她起身擡頭,見一張好容貌。雙眉彎彎,眸子黑亮透着精神,在雪地裡好似洛水出洛神,神采有游龍飛鳳之態。
卻還很恭敬。
長公主看呆住,她會看幾分面相,知道這是大貴的命格。這就釋然,對蕭護道:“難怪嫁給你,少夫人是個好面容。”
從頭上拔下來一個金鳳流蘇,給慧娘插在發上:“你這年紀,倒像是我的女兒,我沒有女兒,你以後常來走動。”
又當衆嘆氣:“要是寧王還在,該有多好。”
寧王在,對長公主也客氣幾分。
蕭護和慧娘兩邊分開,欠身子讓長公主先進去。她雖賞賜,也說得明白,是爲寧王而賞。皇帝肯許給金口玉言作賞賜,長公主怎麼敢一毛不拔?
蕭護和慧娘對視一眼,當着人,少帥當然是板起臉,拿出他當丈夫的威嚴來:“好生做客。”蕭少夫人給他行個禮,柔順道:“是了。”
有人帶路,往大門上去,見一個人風採如玉,拱手出迎。南宮復朗朗道:“少帥,蘇公子,我代主人迎客。”
“主雅客來勤,”蕭護也抱拳,長聲而笑:“侯爺代主人迎客,可見此間主人之高雅。”南宮復故作不解,滿面疑惑:“哦?我以爲是我高雅。”
蕭護春風滿面:“陽春白雪葉底花,竟日讓人看不足。”
南宮復指着他笑:“你這個人,初看着你生得好,以爲是我們隊中的人,再聽你的古記兒,一殺多少人,活生生惡鬼再投。今天你說得再好聽也沒用,等於灌你酒,看你還裝丘八。”再對蘇雲鶴拱手:“蘇小弟,你說你早來陪客,你來晚了。”
“蘇小弟?”蕭護忍俊不禁。南宮復也笑:“古有蘇小妹,詩詞上無一不能,洞房夜難倒丈夫,險些不能進洞房。你家表弟和石明看古詩,爲一句話爭半天。賞梅花,石明說香齒噙冷,別人都說好,就他打官司,問齒怎麼香,又怎麼噙冷,問得石明急了,說梅雖不在,雪自然香,難道不是冷的?蘇小弟外面梅花下掬一捧雪,非要讓石明含着,說這就香齒噙冷。賞梅對詩是件樂事情,有好句子不求對仗工整,意境上的事,也推敲不來真景。他這般計較,只怕以後取才女,洞房裡夫妻對詩誤佳期,他可稱之爲蘇小弟。”
孟軒生也忍俊不禁,蘇雲鶴一個人得意:“小弟本就是小弟,你們儘管喊。”
他殷勤地不忘表嫂,對蕭護道:“表哥和侯爺進去,我送表嫂當客人。”南宮復從一出來,眼角就把蕭少夫人放在眼中。
蕭護是個人物!
石明試探過蕭護後,和南宮復交換意見,兩個人都笑:“什麼樣的女子嫁給他?”今天對蕭少夫人也是有希冀的。
“見見靖遠侯。”蕭護喊慧娘。
慧娘插燭似拜倒,南宮復說不敢,還了禮。身後來了樑源吉,平江侯淡淡對南宮復:“你倒耽擱,原來一個人在見。”南宮復見他有些神色冷,面上笑容不改:“這不,你也來見見,蕭家少夫人,殺烏里合的那一個。”
樑源吉和慧娘也對拜過,走過來兩個丫頭,拜倒了道:“郡王妃請蕭少夫人客廳上去相見。”蕭護對慧娘使個眼色,慧娘去了。
蕭拔蕭據,蕭北蕭墨,跟着慧娘和丫頭們去了。
江寧郡王從裡面走出來,吩咐家人們:“香積亭那邊雪再掃掃,我才走過來,雪浸到鞋沿上…..今天來的女眷多,小戲子再喊一班來,裡面擺兩臺戲。不要京門口兒那一家,叫新來的耍百戲那一家,換個新鮮。”
見幾個家人亂跑,皺眉喊住,板起臉罵:“客人本就多,還架得住你們也亂!”罵得幾個家人慢慢走了,擡頭見到旁支的兄弟過來,江寧郡王臉更一沉,不想理他,轉身要走。身後那人纏上來哀求:“大堂哥,家裡實在是過不去了,纔來找您。幾回找您,都不在。知道今天請客,不敢不來幫忙,”
江寧郡王回身訓他,就在大門上:“不成人的東西!吃喝玩樂花沒了,你來找我了……”話嘎然噎住。
鄒國舅負手,有如在自己家裡般走進來。他身後,是鄒夫人和兒子女兒們。江寧郡王的話,正落在鄒國舅耳朵裡。
他明顯眯起眼諷刺地一笑。那意思很明確,還會說別人吃喝玩樂,你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
雪還在下,江寧郡王只覺得對上鄒國舅,就渾身透骨的寒。
這也是那一年的事,才娶郡王妃過府一年,有了兒子,江寧郡王同時有了新人。新人名字裡有一個香字,府中人稱香姨娘,是外面人送的,江寧郡王對她僅次於郡王妃。
郡王又愛郡王妃,又愛香姨娘。沒出一年,香姨娘雖得寵沒有過了王妃,王妃所出的長子滿週歲,抓週那天,出了事,不知道誰把一塊放着巴豆的餅給了小郡王。
小小的孩子怎麼經得起折騰,沒過幾天,去了。
郡王妃哭得死去活來,這是她的頭一個孩子。因此哭傷身子,後來一直不孕。她面黃肌瘦,還強撐着料理家務,江寧郡王也着實憐惜她,一個月裡有半個月在她房中,另外半個月由妾室們分,還有不回來的時候。
這樣又過半年,查出來一個人,是以前管廚房的人,在小郡王出事前兩天,因得罪香姨娘,被辭了。
這個人供出來,是受香姨娘指使。
江寧郡王妃瘋了一般,要江寧郡王懲治兇手,而香姨娘已經是有了身孕。再說這事情過去半年,那廚子又是得罪香姨娘而開,江寧郡王捨不得他的另一個孩子,也捨不得嬌滴滴的香姨娘。
他本來就是個妾室成羣的人,喜歡這一口。
瘋了的江寧郡王妃瘋狂地尋找證據,又找出來另外兩個人,一個是香姨娘的丫頭,一個是香姨娘院子裡侍候的婆子。
這又算得了什麼?
江寧郡王見妻子狀若瘋癲,再說丫頭和婆子可以收買。妻子是當家郡王妃,別人能不怕她?他主要是爲那個孩子。
從此夫妻生分,江寧郡王妃見兇手找到,卻無法懲治,痛苦得日夜難安。她是個不喜歡壓人的人,進宮去見到皇后也不說這家醜。
直到一個月後,當年的夏天,新去軍中的鄒國用回來,頭一件事就去看姐姐。見到一個憔悴愁苦的人。
鄒國用視姐如母,怎麼能忍?問姐姐不說,問房裡人才說。國舅一腳踹開門,去找江寧郡王。沒走幾步,見到香姨娘。
國舅一見到她,眼睛裡冒火,對於她挺起的肚子更是恨之入骨!
姐姐沒了孩子,你倒快當母親!
被迫離開父母姐姐,給鄒大夫人當兒子的國舅更明白,鄒大夫人好生生搶別人親生子,就是她膝下沒有親生兒子。
國舅才從戰場上下來,腰中習慣佩劍。就不是戰場上下來,也不會客氣,不過伸手一拔就有劍,還能客氣,揪過香姨娘,一劍宰了!
十分之痛快。
等江寧郡王趕來,已經一屍兩命。
這也罷了,鄒國舅還劍入鞘,撲上來就揍,嘴裡罵得也難聽:“你這個小娘養的!”江寧郡王大怒,揮拳相迎。不是國舅動手,被國舅痛揍一頓。家人們都認識國舅,沒有人敢上來攔阻。等國舅走開,扶起郡王來,養了好幾天的傷。
江寧郡王妃傷痛兒子,還要去給丈夫賠禮,侍候養傷,江寧郡王不敢得罪國舅,還能不敢得罪妻子?
私下裡也給郡王妃好些苦頭吃,夫妻真正不和,在心裡開始的,互相不願看到,就從這裡開始。
後來江寧郡王后悔,卻晚了。郡王妃的心傷得處處傷痕,不願再夫妻和好。有國舅在,就有皇后幫着說話,江寧郡王無法一直對妻子不好,又和好不了,就這麼着過。
郡王妃在事後,年年給江寧郡王買年青丫頭,以香字取名,算是賠還他的人。
鄒國舅和江寧郡王在外面又打了幾架,他離京以前,手指江寧郡王鼻子罵:“我再回來我姐姐少一根頭髮絲,掉一滴子眼淚,我和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那時都年青,國舅年紀更小,每每回京,滿身塵土不回家不面聖,先去見姐姐。見到後,覺得哪裡不好,馬鞭子一拎,就去揍郡王。
這一對姐夫和小舅子,永遠好不起來。
鄒國舅聽到自己姐夫教訓別人,冷笑着不正眼看他往裡走。鄒夫人帶着兒女們寒暄幾句,進去了。
大雪澆了江寧郡王一身,他跺跺腳,心情不佳的走開。
他也快上五十歲的人,夫妻不和,又有壽昌,妻子另有倚仗,這痛苦日夜啃他的心。最痛苦的,是以前江寧郡王妃一顰一笑都是爲他,他不放在心上,還自以爲得意。到郡王妃不把他放在眼裡,只是表面上恭順不改時,郡王反而在乎上了她。
這痛苦,就更來得加劇。
郡王在雪中走着,有客人和他說笑,他就扯動笑容。沒有人時,就一個人頗爲難過。行到一處假山後,見避雪處兄弟石明和幾個人談笑。
座中都是年青人,不是丰神俊朗,就是氣勢過人。有一個人,一件青色錦袍,不像樑源吉衣着華麗,也不像南宮復愛戴珍貴飾品。
他隻手上一個扳指,蒼翠欲滴,不是凡品。
他眉飛眸揚,目光犀利懾人,再五官端正,如畫中人。正在說射箭,人人讓他下去射,他接弓箭在手,抱一個勢子出來,懷如滿月,眸如繁星。
江寧郡王會過的,到家裡來拜過的玄武軍少帥蕭護。
郡王見他們年青多神采,更襯出自己頹廢少神思。他不易覺察的自語:“不要壽昌?他娶了個什麼?”
壽昌生得是不錯,家世又好。
心中本茫茫,這就有一件事做,去廳上看看蕭少夫人生得什麼樣子。
郡王妃自在一處客廳上陪客,來的女眷們越來越多,注目的中心,是蕭少夫人。
她殺了烏里合,她丈夫不要壽昌郡主,她出身一般,她……生得真不錯。
慧娘則來一個人,要擔心一下。先時在家,她出門不多,封家親戚也不多,不過也見過幾個人。來到後本想打聽,又聽從公公的話,一切由夫君安排調度。
她怕遇到封家的舊親戚。
見一個人,鬆一口氣;再見一個人,再鬆一口氣。
大成長公主含笑話不多,只聽人說話。鄒夫人見到她以後,就喜笑顏開,當即也賞了首飾,讓女兒們過來相見,其實是母女看壽昌笑話。
這個人,生得姿容也不差。差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蕭家少帥要她不要壽昌。
鄒三公子翊,也好奇心發作,在廳下偷看了一眼。
接下來的女眷們,身份都不低。正坐着說話,見外面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生得個子不高,面色不白,五官也一般,可以說不好看,面上帶着乖戾色,卻是張守戶夫人。
有人起身和她見禮,慧娘不用人說,一眼認出來她。
都說張守戶娶的是表妹,兩個人很相像。再者見過張家四個公子,就認得出他們母親。慧娘只奇怪一條,和少帥房中閒談,說張守戶怕老婆。本以爲美天仙,不想是個夜羅剎。
慧娘才微笑,見張夫人對她轉過面龐,冷笑一下算招呼,在她對面坐下來。慧娘按蕭護的話來說,會裝模作樣,當着人,不管她怎麼撒潑,自己只回一笑就是。
大家全在看着。
別人看到她們坐對面,有幾分明白,靜下來。張夫人刺耳的開了口:“蕭少夫人,聽說你有手段?”
“不敢,”慧娘微笑。
張夫人等着,見沒有下文,心裡似被閃了一下,躥上氣來,想到張玉成還在牀上躺着,要休息得不好,只怕以後親也成不了。
來前壓抑的怒火,恨不能一把子燒到對方臉上。張夫人火氣上來,怒衝衝,又強帶笑:“只是要管住自己丈夫,不要去外面那些地方的好。”
慧娘笑容滿面:“我管不住呢,聽說夫人是個賢惠,正要請教。”
有人偷偷地笑。張夫人來到京中有一段時間,拜過不少女眷,人人知道她善妒,房中再沒有別人。
張夫人性子不好,騰的站起來。
她再氣大,不過是個女眷。難道比千軍萬馬厲害?慧娘纔不跟着她一起失態,只對着她一笑,取茶來呷。
她越平靜,張夫人越生氣。才喘粗氣,大成長公主淡淡開口:“這是做客呢?”大成長公主按女人的標準,並不喜歡張夫人。再說她和石貴妃走得近,只會巴結貴妃,長公主不是爭風,只是覺得嬪妃和外臣女眷走太近,不是好事情。
再說今天,她實在沒道理。
張夫人只能坐下來生氣。
有人還是要問慧孃的:“看你文弱,怎麼殺得烏里合?”慧娘卻不過,說了幾句,聽得女眷們嘖嘖稱讚,張夫人更氣得不行。
這廳上不讓人擔心的,反倒成了來時最擔心的江寧郡王妃。慧娘聽她說過幾句話,就知道她是個會謙讓人的人。
真是奇怪,壽昌倒是這樣的母親?
中飯大家一起用,國舅家三個姑娘很是親熱,慧娘差點兒以爲自己討喜過人,還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
又見到凡是壽昌郡主的親戚,都對自己笑臉相迎,慧娘猜出來答案,一個人偷偷地笑。
飯後,獨自去消食。她本是個不慣於應酬的人,舞刀倒喜歡。上午說話的人多了,只想自己走走。
江寧郡王府風景怡人,快趕上江南。這本是那皇子退居的賞玩之處,他無心政事,爲表清白,種上許多名花異草,不比宮中的差。幾代下來,更好得似上好園林。
雪白風冷,梅是嫣紅的,水仙香不知道哪間房中出來,香入骨子裡。幾叢灌木,上結通紅豆般果子,越冷越紅豔。
慧娘和水蘭、小螺兒都興致勃勃,無意中一回頭,見蕭拔等人跟着,慧娘在心中扮個鬼臉兒,永寧侯知道,會認爲失禮吧。
對着幾隻放養的鶴羨慕,冷不防走出一個人來。兩個人一碰面,都驚呆住!
壽昌郡主!
慧娘忙看兩邊,像是走得遠了。後悔自己不該多走,又見到一邊衣角一閃,卻是張夫人出來。她不懷好意地笑着,滿意的見到兩個女子對着看。
慧娘心中氣上來,原來遇到不是無意而爲。
關於遇到郡主,慧娘心中想過無數次。比如她會拿刀來對自己都想到過。可今天看她,分明像孔雀拔了羽毛,鳳凰落架變草雞。壽昌郡主臉漲得通紅,嗓子裡彷彿能聽到“格格”聲響,是要說話又說不出來的模樣。
她還是美貌過人,還是衣着過人,只是眸子裡不再是舊日的靈動無邪,是一種複雜說不明白的情緒。
是怒,不像;是怨,也有;是難堪,咦,她難堪什麼?
郡主的難堪對於封慧娘來說,是絲毫不同情的。慧娘眸子裡倒有氣,她甚至憤怒無比。你殺了我的父母親,你害我家破人亡,你害我夫妻擔心公婆擔憂,你害我…….
一剎時,郡主沒有什麼,慧娘卻眸有寒光。她越思越惱越思越什麼也顧不得,夢中無數次揪住這位貴族,問一問你是什麼原因要害我的父母親?
以前還以爲是少帥許給你,你才這樣下手。現在當然知道,自己丈夫心如石堅,從沒有喜歡過這禍害郡主。
是什麼道理!
慧娘這一刻淚水盈眶,痛上心頭!
她知道見郡主應該行禮,她知道見郡主應該低頭,夫君作主,說過收拾郡主,慧娘半信半疑,但對夫君信任依賴,溫暖的把這話放在心中,就更想過見郡主讓一讓,也就過去。
哪怕她有難聽話,又有什麼!
可見到面,恨從每寸肌膚往外透。情不自禁的走上一步,迸出一個字:“你!”再走一步,又迸出一個字:“好!”
張夫人嚇一跳,顛倒對來了?見壽昌郡主招架不住蕭少夫人的殺氣騰騰,這殺氣戰場上練就,不好抵擋。
她喝道:“蕭少夫人,你想打郡主不成?”
……….
蕭護和石明等人在一起,酒一直就有,是喝到晚上掌燈的架勢。都是年青貴族,不缺錢又有閱歷,從詩詞到女人,從刀劍到好奴才。
說得百無忌諱。
只有孟軒生一個人不是。
席上哈哈大笑,蘇雲鶴正在取笑人,孟軒生在桌子下面拿腳踢他。自己不會喝酒,蘇雲鶴就取笑:“他老婆不在,也回家要跪搓衣板的。”這個話頭一起,全是形駭不羈的人,把朝中怕老婆的人一個一個拿出來說,再把席間的人一個一個比劃。
問到石明,石明傲慢地道:“我怎麼會?”蘇雲鶴再一次表示對小表妹的不滿,把以小表妹爲原型的姑娘們嘲笑一通,蕭護大笑,他聽得懂,手指蘇雲鶴:“罰酒三杯,說自己家親戚。”孟軒生怕別人問到具體是誰,恨不能把蘇雲鶴嘴堵上。
聽南宮復開口:“少帥,你娶的那個女英雄,只怕你是怕老婆的吧?”孟軒生鬆一口氣。石明也來了興致:“是呀,蕭少帥,你們夫妻爭執,是不是房中動刀?”蕭護纔要誇自己,見蕭北跑來:“少夫人酒多了。”
蕭護往外走,後面諸人狂笑不止,樑源吉帶頭:“走,看看去。”
慧娘早清醒過來,迅速轉臉對張夫人冷笑:“我是問你!”她撫額頭:“酒多了。”張夫人晃肩頭,她是準備找事才把壽昌郡主弄出來,說看一枝子奇異的花。此時她不懼反上,手快指到慧娘鼻子上:“你問我什麼!我倒怕你!”
兩個人爭執起來。
“你丈夫黑心,害我兒子!”
“你黑心吧!”
張夫人是潑辣,慧娘是心頭有氣,一個人一句互不客氣,有丫頭聽到去通報,江寧郡王妃和大成長公主、鄒夫人衆女眷來勸,路上互相埋怨:“這兩個人不和,不應該不看着她們。”
女眷們過來,慧娘更少說幾句,張夫人卻是見到有人來,跳着要罵的人。正罵着,蕭護來了,後面跟着一堆人。
蕭護一來,先命慧娘:“跪下!”不管張夫人跳腳,捲袖子審自己妻子:“出來做客,怎麼和人爭執,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
張夫人一句話才飛出去,她冷笑:“蕭少帥,你說的是誰?”
蕭護還是不理她,氣勢洶洶問慧娘:“平時交待的全是耳旁風!這是戰場上嗎?一句不對就和人置氣!本來不想帶你來,什麼張大人一定不依!既然來了,又生事情!”
慧娘鼻子一酸,擡頭對夫君示意,那邊還有郡主在,十三難道不要臉面?見到蕭護滿面怒容,臉色鐵青,慧娘害怕了,以爲真的爲自己和張夫人爭執生氣,她不敢去看壽昌郡主,低下頭來珠淚滾滾。
蕭護還在罵:“平時打得少!你要知道嫁給我不是好性子。我不管你什麼殺烏里合的女英雄,惹到我少打了嗎!你忘了我馬鞭子滋味,來人,取我鞭子來!”
壽昌郡主張大嘴!
她只見過一回蕭護生氣,就是伍十三偷走吐力根屍首去敵營那一回。平時,就是冷淡,有時還有微笑。壽昌郡主無事意淫時,總是少帥的微笑。回到京中傷心無比,夢中見到蕭護來賠禮,也是笑容滿面。
他手指妻子大罵,一定當衆要打她,竟然從來沒有見過!
第一個嚇倒的是壽昌郡主,第二個是她的母親江寧郡王妃。郡王妃抱住自己女兒,死不放手,心想幸好沒有嫁給他!
這種惡形惡狀打老婆的人,讓她想到香姨娘被弟弟一劍斬殺,江寧郡王后來手指自己大罵,也是這樣!
鄒國舅打得江寧郡王鼻青臉腫,大罵而去。江寧郡王還有性子的年紀,平時在妻子面前說一不二,怎麼能忍?
當晚拿根馬鞭子去郡王妃房裡,說她既嫁爲婦,不守婦德,挑唆國舅行兇!又怪她殘害孩子,不堪爲正室。後面拉拉雜雜說了一堆,把郡王妃打了一頓。打過大罵:“你管我,我管你?那國舅不長眼睛,他能天天看着你!”
沒幾天鄒國舅上門,他當時有事,上門得晚。江寧郡王惹不起,角門裡避出去。鄒國舅在江寧郡王府住下來,放出話去,我就候着他!後來皇后出來調停,當面告訴江寧郡王:“不許你再動一手指頭,你敢動,就犯國法。”
這件事以鄒國舅又擠兌住江寧郡王痛揍一頓才罷休。
可失子傷痛的江寧郡王妃,在找出兇手又不能懲治,攔的人是自己丈夫。而那兇手死了,自己反成了殘害孩子的人,這一頓打,郡王妃牢記心中。
江寧郡王只動過這一次手,是被鄒國舅打得面上無光,身上有傷才這樣。也是他古代男人,不體諒妻子的痛苦,只考慮自己。
郡王妃死死抱緊女兒,驚恐地盯住還大罵的蕭護,他說得多明白:“以前捱得少,你才這麼放肆!”
慧娘羞愧難當,哭得哽咽難言,纔回一句:“不是我起的頭,”蕭護擡腿就踢,馮媽媽上前抱住:“哥兒啊,這不是在家裡。”蕭護又罵蕭北:“取的鞭子呢?”蕭北跪下來:“做客呢,少帥息怒,回家去理論。”
張夫人聽着句句是罵自己。
石明歪着頭看,南宮復歪着頭看,樑源吉歪着頭看。蘇雲鶴縮着頭,孟軒生狠瞪他一眼,都是你挑的話頭。從容上來:“少帥息怒,少夫人但有不是,回家去再說不遲。”石明最先清神,和衆人把蕭護拉走。
見蕭少夫人實在難堪,永寧侯着實同情,親自來勸了兩句:“怪我們,讓他喝多了酒,等他酒醒了,還是疼你的。”慧娘這個時候纔想起來蕭護說過的一句話:“不管怎麼責備,還是疼你的。”
十三快哭不出來,爲着嚇郡主,至於欺負十三。她輕泣道:“請侯爺不必再勸,夫君是越勸越……”永寧侯忙答應:“我們不提這事,”又對嫂嫂道:“讓人打水淨面,陪着些。”請客請出來當丈夫的打妻子,永寧侯也覺得傷神。
又看一眼壽昌,瞪大眼還沒有回魂。石明心想,早知道蕭護愛動手,應該讓你嫁給他!蕭少夫人秀美能幹還捱打,你嫁過去,還不早就折磨死了。
折磨死了,石明才舒服,認爲這是壽昌的正當下場。
大成長公主也看到壽昌樣子,實在可笑。見女眷們拉扯蕭少夫人回廳上坐,當然是勸她。壽昌郡主受到驚嚇,隨母親也過來。
鄒夫人才勸兩句:“年青有性子,上年紀就好。”大成長公主悠然道:“這話不對,少帥是掌握全軍的人,不是隨意使性子的人,既然要打,總是在家裡就教訓慣的?”鄒夫人愕然,心想你這是勸人?
見長公主使個眼色,鄒夫人一眼就看到壽昌郡主蒼白麪容,她差點兒笑出來,見女兒們來勸:“你不要哭,這人不好,你有功夫怎不還手?”
鄒夫人板起臉:“胡說!夫主爲大,這話也不知道!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就是高過他,嫁給他也要聽從。”再問長公主:“殿下您當家,也沒有少生氣吧?”
“唉,”大成長公主嘆氣:“有一年打起來,我還了他一個巴掌,他告到母后那裡,我又吃虧。這嫁給人當妻子的苦,要是個好人還好過,要像蕭少帥那樣,唉,你們看看出嫁的三公主就知道了。”
大家黯然,三公主真正命苦,她母妃去世,嫁給國子學中一個官員,那官員好吃酒好打人。皇帝眼中只有壽昌,纔不管她。
慧娘聽這些人說話大轉彎兒,剛纔還個個和自己好,現在見到少帥不待見,全轉了風向?聽身邊最親熱的鄒三姑娘也上來了:“母親,可總得幫着說說吧。我看蕭少帥這個人,分明不是好人!蕭少夫人呀,你嫁給他,真是唉,沒運道!看他兇的,不管是誰都要打的!”
鄒二姑娘明白的也很快,搶着接話:“跟家裡掃地的那粗漢一樣,娶一個是打,母親還說夫妻不和,後來死了老婆,再娶一個也是打,就這樣的人。”
鄒夫人罵:“有你們說話的地方!”鄒大姑娘話就嚥下去,沒說出來,她急得不行。又找個空子,才說出來:“蕭少夫人你沒打聽清楚,那時候不嫁他,讓他娶別人,打別人去!”
慧娘很快跟上節奏,扶一扶頭上長公主給的流蘇,摸一摸手上鄒夫人給的金釧,愁眉苦臉:“當初成親,是夫君逼迫而成。”
女眷們吸氣,沒想到挖出來這樣一個大新聞。
“打你沒有?”鄒三姑娘最急着問這個,怎麼不是打壽昌?想想父親說得對,以後嫁人,自有她丈夫管教。
鄒國舅不是這個意思,被女兒在此時曲解。
所有人盯着蕭少夫人,見她點了一點頭。
“哎喲,這個人!”都這麼說。
蕭護被人拉走,勁頭更足。回到再罵小廝:“要是我酒喝了想不起來,回家去提我一聲兒,你也忘了,也給你一頓!”
有兩個人誇:“丈夫!”
有兩個怕老婆的勸:“何必!”
餘下的人全看着蕭護笑,南宮復問蘇雲鶴:“你家表嫂想來不是對手,打不過他。怎麼受得了他?”
蘇雲鶴陪笑:“嘿嘿嘿,”一個字不回,回錯了,表哥遷怒就不好。
孟軒生揭他的短兒:“你放心,少帥不見得就打你,你回侯爺的話吧。”南宮復一樂:“表弟也打?”問蕭護。蕭護瞪瞪蘇雲鶴,蘇小弟陪笑:“嘿嘿嘿。”南宮復大樂,見石明從外面進來,他是最後進來的,入席就板着臉:“拿大杯來,倒酒!”
酒很快斟滿,石明推到蕭護面前:“喝完!你當着人,倒下得去手!”大家掩口笑,蕭護也乾脆,拿起來一飲而盡,連盡三杯,石明才消氣,再說一句:“你這個人!背後訓妻都不知道!”
讓人換溫水浸的酒杯來,正要重新喝,聽外面有喧譁聲,還有刀劍相擊聲!
一干子人才站起來,見蕭少帥腳步飛快,當先跳了出去。剛纔醉態,半點兒沒有!
石明和南宮復交換一個眼色,這當武將的,果然與別人?大不相同。
女眷們紛紛“勸”蕭少夫人,蕭少夫人半吐半露,把自己夫君說得兇狠上十分。張守戶夫人把蕭護罵的話重新咀嚼,還是句句罵自己。
什麼放肆了,什麼欠打了……她正悶氣,聽蕭少夫人說話更悶氣。就粗聲大氣接上話:“要是我,他哪裡敢,你沒有本事,才受他的氣。”蕭少夫人眨着眼睛,細聲細氣:“夫人家裡是怎麼樣的?”
“他哼,他敢對我伸巴掌,我就對他拔刀子!”張夫人這樣說,不管女眷們再吸氣。蕭少夫人幽幽怨怨:“我不能和夫人比?我出身本一般,這親事又是夫君逼迫而成,不依他,他就打人,已經嫁了,還能有什麼辦法?”又掩面想哭,只是流不出來淚水:“本不想嫁的,”
心裡想這話學給少帥聽,看來是可以多討一頓打。
蕭少夫人入了戲,在廳上哭哀哀,半天擠出淚水來:“本不想嫁,難道不知道低攀高,受人欺。”
江寧郡王妃嘆氣,她要不是有國舅,也是個受氣只怕冤死的人。
大成長公主真心的說了一句,不是有意刺激壽昌:“憑你什麼能耐,嫁人以後,就這樣也只能忍着。”
“是啊,夫君性子不好,又有什麼辦法,不是我尋來的不是我求來的,”慧娘繼續“痛哭”,只是淚水跟不上,肚子裡很想笑。
女眷們本來是爲壽昌纔對她熱情,現在是真的同情於她。特別是家裡有過粗暴的夫人們,更是嘆氣。這還是個女英雄呢,過得也不過如此。
慧娘撫肚子,餓了。她習武飯量本大,來時對郡主和郡王妃過多擔心,又和張夫人爭執,受蕭護罵,消耗不小。
她想吃豆汁兒,烤鴨,冰果子……
這一次走,不知道幾時才能吃到,夫君見自己愛吃,要把那賣豆汁兒的高價僱走,可是這京裡的風塵沙土中的小吃,纔是幼年滋味。
纔想到吃,聽外面刀劍鳴擊。
細細碎碎,如人揉洗衣物聲響,再就轟然潮水般涌來,天地間只有這種聲音,不見花、不見葉、不見人,到處充斥着,有什麼如新燃雲間嵐氣,鼓盪如大風般渲開。
女眷們全驚到!
只有“可憐柔弱”地蕭少夫人一個箭步,人到了外面。嗅一嗅幾不可聞的血腥氣,固定下來方向,一提裙據,又是一大步躥出去。
等到奶媽和丫頭要看她,已經不見人影!
沒幾步,慧娘就看到!
一堆的人,好多的人,衣着各異,兵器也各異,刀槍劍戟銅錘鐵斧短棍,全出來了!人生得高矮粗瘦古怪可笑的,也全有!
相比之下,永寧侯府的人就可愛得多。清一色爽利的白色袍子,清一式的長劍,正從四面八方涌過來。
不過人數有限!
好在對方人數也有限!
可以見到是初來不久,但是戰得難解難分。地上沒有屍首,卻有一地的血。當一個護衛要從命喪刀下時,不知怎麼弄的,就被另一個人解開。
但是血,立即灑如日光明。
慧娘只看一刻,蕭護就到了。他一出現,有人尖叫一聲:“就是他!”長聲唿哨下,都棄了自己的人,或明亮或古樸的兵器,直奔蕭護而去。
北風更烈烈如奔流,卷着刀劍哧哧撕裂雲電聲。經過的路上,樹葉化爲齏粉,無聲無息落下。而人命,是不是也將這般無聲無息而落?
這狂撕爛舞的盡頭,站着的是穩如泰山的男人!
他眉頭並不變色,只被更近的刀劍染上殺氣。大喝一聲,一甩手去了外袍,握在手上,對着勁烈人流微微一笑,輕晰地吐出來兩個字:“來吧!”
和他同時說出來的,是一句:“夫君小心!”
“哧哧”兩聲!蕭少夫人撕下兩段長袖,往後一擲,丟在地上。最近地上有一柄刀,腳尖輕挑,隻手接住,舞一個勢子,衝過去擋在蕭護之前。
蕭護臉色“唰”地難看下來,還沒有開罵,“叮叮噹噹”不絕於耳,慧娘裹入戰團!
隨後而來的永寧侯脫口而出:“好!”他反而停下腳步,面有笑容認真觀看蕭少夫人的功夫。見她忽出一刀如奔雷,風聲烈烈,好似在深谷中;又伏地一刀如擊水,似見斷流止住,不敢再前;仰面如觀月,俯身如抱日。左一刀右一刀,殺得性子上來。
刀光映上她的眉頭,堅毅剛毅耐力自信…….全在她小小的翠眉上。石明眯起眼睛,身後有一個人道:“難怪她殺烏里合,竟然是這麼好的功夫!”
是南宮復。
南宮復端下巴:“可這功夫,我瞅着眼熟,又瞅着面生!”
“天底下也有你不知道的功夫?石明取笑他,南宮復學的最雜,看的書又最多。只尖聲唿哨又起,如來時般迅猛,去時也是水銀瀉地般,“譁!”一聲,要走。
樑源吉手中多了弓箭,瞄準一個人,口中喃喃:“看我留下一個!”視線中,多出來一個人。他吃驚:“蕭護!”
蕭少帥也早在戰團中,再有幾位公子們,十幾個小廝…….
平地起煙霧!
不知道是哪一個人放的。
只見紅色煙霧如水中花,在白雪似無數紅梅綻放,似天女只散牡丹花,似溪女浣紗失落胭脂,又似晚霞出現在侯府中。
“小心有毒!”有人這麼着喝。
所有人掩口捂鼻,等到煙散去後,見場子落下不少刀劍,再只有自己的人站着。護衛隊長滿面羞愧來請罪,單膝跪下:“侯爺恕罪,是我無能!”石明深吸一口氣,只聞到雪清香,他也沮喪,當着這些客人的面,刺客混進內宅裡來,雖然沒有傷人……
他瞪着場中,沒有傷人是因爲蕭護和少夫人出來得快。這兩個人指東打西,都是混戰的好手。他抿一抿嘴脣:“去查!”
丟下這兩個字,就去見蕭護,這一擡頭,石明又忍俊不禁。
蕭護眉頭擰着,眼神兒斜睨着,鼻子裡出來的全是冷哼,瞪着一個人。蕭少夫人在他十幾步遠,剛纔的下山猛虎又變成可憐羔羊。她雙手不自在絞着,沒有了長袖,可以見到那手雪白細長,帶着別的女眷沒有的柔韌感,手指上還有幾滴子血,如白玉上紅絲,美麗無儔。
她在害怕!
她不敢看她的夫君!
樑源吉頭一個笑出來,笑了一聲,石明不悅地看他一眼,樑源吉用袖子擋住,小聲道:“咱們去勸勸吧,不然他再打起來可怎麼辦?”
蕭護冷冷的聲音響起:“你還是女眷嗎?”他暴怒:“你當這是打仗!”七手八腳過來,扯他衣領子的,揪他衣袖的,拉住他腰帶的,十幾個人笑逐顏開:“喝酒喝酒去。”
“取大杯來,蕭少帥又該罰三杯!”
忽然有人呼:“太子殿下到!”
奶媽等人也趕過來,還有幾個大膽的女眷也過來,把慧娘勸走。見她回來,又有人報信說刺客已走,大成長公主頭一個恢復精神,滿面柔和地對慧娘道:“你呀,真是膽子不小!”她瞄瞄張守戶夫人。
張夫人說她膽子大,敢欺負張大帥,說過就丟人。聽見有刺客,幾乎沒鑽桌子底。
鄒夫人就不想到國舅和張守戶的成見,也是不喜歡張夫人的。她特意坐到慧娘身邊,拍着她的手,見她又低眉順眼,心疼得不行:“你這孩子,出去做什麼,險些又讓你丈夫罵。”
“什麼?”
有人沒出去就不知道。
鄒夫人跟着鄒國舅是膽大幾分,出去看的人就有她,她繪聲繪色地說着,不時含笑看慧娘:“看你家少帥真不是好性子的,虧得你肯嫁給他,哦是了,不嫁也不行,你是被逼的,”她笑容滿面喊跟自己的人:“去見國舅,告訴他少用酒,得空兒勸勸蕭家少帥,回家再打人我可不依。”
慧娘起身拜謝,柔聲慢語:“多謝夫人。”
在場的姑娘們全對自己母親嘟嘴,找這樣的人給自己,這可不行!
蕭少帥粗魯的名聲,也插上翅膀飛開。
壽昌郡主心中的嫉妒,下去一多半兒。但還是不能和慧娘同坐,回房去大哭一場,把被子撕幾個口子,又摔了幾個東西。
慧娘到晚上坐席心才放下。她一面扮怕少帥的小妻子,一面警惕地不忘打量這些人。蕭家不在京裡,沒有走動沒有交情也就沒有矛盾。家暴自古就有,人人對她一身功夫,又看少帥臉色寄以同情,今天都算是好女眷。
晚飯後,又來了幾個人,一個是姚興獻的妻子羅氏,一個是魯永安的妻子,還有王源出嫁的姐姐,都是白天沒空來,晚上來,必須要拜少夫人的人。
這就更歡樂,出乎來前慧孃的預料。
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帶的有衣服,早就換下來。見月上二更夜,前面有人來請回家去。慧娘上馬車,臉色就放下來。今天晚上,一定不理他。
蕭護也坐進來。
車行出一條街,少帥把妻子小手握住,摩挲着她掌心硬繭,用指甲輕輕的搔着。搔得慧娘一肚子氣飄飄然,散逛逛,沒有片刻全都沒有。但還賭氣,不看丈夫只看車外。
她把額頭抵在車壁上,鼻子裡吸幾聲,又抽抽肩頭。蕭護在想心事,郡主把他嚇得不行,到京裡卻風平浪靜。自己不會想錯,父親也不會想錯。還有封家的滅門,顧家的滅門,全掩飾在這煙華粉黛中,也不少一絲風雲!
必定有事!
越平靜,蕭護心中越不安,越認爲自己和父親看得全是正確的!
他隨慧娘看窗外,幾家樂呵呵收門板的店面,一個婦人帶着孩子走過,幾片落葉被風貼在閣樓上,還是繁華平靜的。如果換成金戈鐵馬,風雲詭譎,必須的是什麼人?
石明?有可能。
南宮復,很像。
張守戶一直紮根于軍中,一直與國舅爭大帥位,他的將軍們肯平白無故受調入京中,必然是他們有來的原因。將軍們出現,還能有什麼事情?不會是坐談飲酒,也不會花下論文,只有殺戮,再就是殺戮……
有一幅圖畫慢慢在蕭護腦海裡形成,他不敢再接着想,蕭少帥只敢想的是清君側!現在郡主看似平息,封家顧家仇恨還在,還是要清的。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車外行人漸多,蕭北輕聲問:“到了。”慧娘一直盯着車外,正看得陷入回憶中,聽到這句話,不敢相信的回頭看蕭護,見到他黑暗中眸色熠熠,微有笑意。慧娘不肯原諒他,再把面龐轉開。
還是下了車。
車外是一條熱鬧長街,賣雜耍的賣衣服的賣夜宵的賣……這是慧娘念念不忘的京中夜市。腳踩在地上,忽然喜悅。求母親帶出來逛過,卻不曾下得馬車。今天,真正是太喜歡了。
牆角黝黑,積雪夜中似青苔。
沿着積雪走幾步,慧娘生氣地道:“那一回,人家審丫頭,少夫人們全在,請你來幫着拿主意,你教訓了人,讓別人看着我不得你喜歡似的。”
蕭護溫柔地跟在她後面,含笑聽她抱怨。
“又一回,你當着妯娌們說打我,這事兒就不能不提。”慧娘很傷心。在她家遭大難以前,她的人生目標就是討夫婿喜歡。自己也反感過,也不依過,可最後還是被父母親成功教導。
別人眼中蕭護不疼愛她,慧娘很難過。
她憤然回身指責:“今天你又……”她快哭了:“你還有法子讓郡主知道對不對,不是一定當着人這樣對我?”
兩行珍珠似的淚水潸潸流下。她雙手用力揪住蕭護衣襟,骨節微發白,仰起面龐委屈,有了泣聲:“難道不是?”
雪從背後來,蕭護用自己寬厚的背擋住,伸出手指輕輕放在那嬌嘟嘟的面龐上,一滴,一滴的抹去淚水。
再露齒一笑:“有時候,”他笑得神祉般:“我想,只能我讓你哭,只能我爲你擦淚水。”
他不說還好,說過慧娘淚水噴涌,沒頭沒腦拿起蕭護袖子手掌,在自己面上抹來揉去,擰來蹭去。
最後尖牙一張,在那滿是淚水的手掌緣上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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