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兒這種東西,是京城獨有的。原料別的地方也有,只有京城有豆汁兒,不明原因。不是貴重東西,味道也怪,喜歡的人趨之若鶩,不喜歡的人掩鼻而走,是貧民食物。
慧娘最喜歡。
她從蕭北手裡接回來,端放小桌子上,不客氣的往自己夫君懷裡一坐,“吸溜吸溜”喝起來,不時俏皮的看蕭護:“這味兒,你聞得慣嗎?”
蕭護搖頭笑:“回去給你多吃臭豆腐,”這就可以解氣。慧娘笑逐顏開:“我也愛吃。”蕭護撫摸她的頭髮,看着她埋頭喝得很香。
不一會兒蕭墨回來,又是幾樣京中小吃送回來。慧娘幸好是胃口好的人,習武的人消耗大,不然光小吃可以吃飽。
這就把自己夫君又嚇唬自己丟腦後,侍候好胃,人自然心情好。晚上,顧良能外面回來,還是滿面塵土,京中灰大,面色黯然。蕭護勸他不要到處亂走,等到面聖時帶他一同前去,顧良能不聽,還是自己出去。
蕭護體諒他心情,關在房裡只怕悶出病來。反正他都打算清君側,什麼打算都做到,並不懼怕。
蘇雲鶴晚飯後纔回來,也是一臉的疲倦。他是去和狀告袁爲才的舉子們用飯去了,蘇表弟這一次京中行起作用不小。
和他一起去的,是孟軒生。
兩個人進來,互不理睬。當着人,慧娘只瞅瞅他們。蕭護罵她:“你不敢問?”慧娘有了夫君的話墊底,嘻嘻一笑直言道:“表弟也罷了,小孟先生還沒有成親?”蕭護板起臉,他正在廊下看兄弟們習武,蕭北送熱茶來,少帥接過,三個手指掂茶碗蓋,徐徐的撇上面浮沫,徐徐的問:“定親沒有?”
孟軒生聽少帥語氣不善,頭往垂,背上似千斤重壓。他常自顧自己身份,告訴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猶其不能和蘇草包比。人家全是兄弟家人,只有自己是外來的,常有這感覺。見少帥不高興,把嬌寵的少夫人教訓在當面上,孟軒生更似做錯事的孩子。
蘇雲鶴縮肩頭,還在賭氣。
慧娘對於自己每每想表現賢惠,受寵時,蕭護橫插一句,馬上變成受氣小媳婦接近習慣,就笑着問他們:“爲什麼彆扭?”
孟軒生惶恐不安,他當然只認自己不好,到底他是外人,不住作揖:“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
蘇雲鶴怎麼會吃這一套,鼻子裡哼一聲,撲通給蕭護跪下。蕭護沒好氣:“跪你表嫂面前,別招我煩。”
蘇雲鶴對慧娘不是沒有撒過嬌,捱打養傷時要錢,鬧着要吃的,他都幹過。轉轉身子,跪到慧娘面前,笑嘻嘻:“表嫂,讓他先說。”
孟軒生無奈也跪下來,原來他認爲男兒膝下有黃金。他自己想到小姑娘心愛又憐惜,對於少帥把少夫人有時候寵到頭頂上也有微詞,只是不說。
慧娘就笑:“小孟先生你先說,”
孟軒生紅透面龐,羞得背上冷汗快出來,是什麼事讓他這麼羞,他結結巴巴道:“我們在說小姑娘,是我不好,蘇公子惹了,這全怪我。”
蘇雲鶴對着自己表哥表嫂沒什麼不好說的,見孟軒生侷促不安,更覺得佔上風,鼻子裡再來一聲:“哼!”
他忘了,表嫂問這件事,表哥卻坐旁邊!
蕭護起來,一步就到他面前,擡手給他一個巴掌!
蘇雲鶴還皮皮的不當一回事,孟軒生卻嚇得往後坐倒:“少帥!”打人不打臉,少帥要給自己一巴掌,這……這多驚人!
書生臉皮薄,覺得夠得上沒臉見江東父老。
再說這院子裡才晚上,媳婦們走來走去弄明天的早飯,能準備好的先準備好。幾個爺們在練拳腳,小廝們也在。
沒臉見江南恩師,還有小姑娘。
慧娘也被這一巴掌驚一下,見蕭護回去坐好,悄悄對蘇雲鶴道:“你,別招惹他!”蘇雲鶴臉上多一個巴掌印子,不過根據經驗,痛得一般,表哥只是教訓自己欺負小孟先生罷了。蘇雲鶴也明白,到底他是個外人,再說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外人。
蘇雲鶴也悄聲:“我知道了。”
蕭護坐在一步外,當沒看見。
慧娘對着表弟臉上巴掌印子微笑,再問孟軒生:“你說,”
這一巴掌把孟軒生嚇得從頭說:“我…。就是想問…。問……”蘇雲鶴是和他賭氣,不是認真生他的氣,聽他說得哆哩哆嗦,料想表哥不會喜歡,忍不住插話:“你呀你,那舌頭要我幫你捋直?”
蕭護站起來,蘇雲鶴早眼角看着他,抱着頭求饒:“表哥別打!”院子裡蕭拔等人嘻笑,蕭護重坐回去,罵道:“我看到你就天天欺負他!”
蘇雲鶴就拿眼睛瞪孟軒生,我幾時欺負的你!
孟軒生被這樣一逼,舌頭直了不少,紅着臉道:“是我一直掛念小姑娘捱打那一回,我讓蘇公子說,他不肯說,我拿話壓他來着,他生氣不理我。”
慧娘一聽是小表妹胡說八道的事,趕快推卸責任:“這事歸夫君管。”蕭護似笑非笑:“你幾時才中用呢?”
事涉家醜,慧娘纔不管,一個勁兒的陪笑:“夫君過問。”見蕭北換茶過來,先接過來捧手上權當一件事。本該拎刀院子裡習練,又心癢想聽,就這麼找個事做,不走。
蕭護淡淡瞥孟軒生:“小孟先生,”孟軒生也陪笑:“少帥請說。”蕭護嗓音不高不低:“小表妹從小嬌慣,”
孟軒生眼裡見過幾個嬌慣的人,離他最近的,見的最多的,就是蕭少夫人,馬上對蕭少夫人擡眼看。
蕭護皺眉:“她纔沒有!”慧娘笑逐顏開,附合:“是啊是啊。”
孟軒生心想你說沒有就沒有吧,也沒有人敢和你爭。人人看到家裡做的有飯,還外面流水似的買小吃。衣服不少,住下來第二天就有人送來。小孟先生不知道少帥心疼妻子,才把她對自己說過的京中的小吃買回來。
蕭護見他垂頭似服軟,繼續道:“家裡沒有人不疼她,又愛外面逛,聽不好的話回來學,被我打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孟軒生聽着五雷轟頂,真的打了?他一直不相信,少帥那麼強,怎麼會動手打小姑娘?他對着蘇雲鶴臉上看,莫明的說出來一句:“什麼感受?”
蘇雲鶴嘿嘿地笑:“比打我厲害的多!”又對錶哥告狀:“小臉兒上腫着,還來欺負我。”蕭護瞅瞅他:“你是什麼好的!秋後告狀,不算!”
喝命兩個人:“起來,回房去吧!”
孟軒生感覺灰溜溜回房去,見蘇雲鶴換短打衣服,走到牀前:“咦,哈哈,給我們買新衣服了。”自己嘀咕:“昨天就該買了,我早就沒衣服穿。”孟軒生看自己牀上,也有兩套新衣,不過還是回他:“你那箱子裡是什麼?”
“那不是舊了!”蘇雲鶴火大:“我捱打,你又沒挨!別找話嗆我!我天天出去,穿舊衣遇上永寧侯怎麼辦?咦?”話音未落,又自己嘀咕:“少塊玉佩,”出門去了。
孟軒生看着這個紈絝!
少時回來,手中拎着不是一塊,而是兩塊,丟一塊給孟軒生:“你的!”把自己的丟下來,換衣服提劍出去。
孟軒生在牀上睡下來,心頭忽然煩的不行。再起來看兩套衣服,像比着自己身子做的一樣,心裡暖烘烘的,又尷尬得不行。
自己也成了嬌慣的人。
他急步出房,見蕭護在院中指點少夫人,怪她刀法亂,皺眉頭:“幾時纔有章法?不該要的全憑蠻力,多傷力氣!”
少夫人趁他不注意,和蘇紈絝就嘻嘻一笑。
饒是北風吹,大雪飄,出房就遍體生寒,讓人看得心中暖暖的。孟軒生就在廊下候着,見少帥披雪回來,低聲下氣上前:“少帥,以後小姑娘再惹你生氣,你打我好不好,不然,給我自己管。”
蕭護一愣,才明白過來,見這個人把這件事裝這麼久,可見對小表妹是真心喜愛。不過一件小事裝這麼久,大事他要裝多久,就沉着臉:“當然你自己管,以後誰還爲你上這個心不成!”
孟軒生鬆了一口氣,又有請求:“我,也學功夫吧。”
“這倒不用!”蕭護語氣一般:“筆桿子也很厲害,何必刀槍!明天馬明武先生來,讓他指點你。”孟軒生也不知道這個馬明武是誰,見少帥說先生,必然是厲害的。當下稱是,又看了一會兒回房去,見蘇紈絝回來,和他重修舊好。
而少帥房中,蕭護催慧娘:“先去睡吧。”他自己在外間握一卷書,燭下慢慢看着。慧娘眷戀他,見不回來,一個人眯着眼等他。
夜裡北風緊時,慧娘就快睡着,聽房門格的一響,頓時醒來,有腳步聲進來,不是一個兩個。往外間看,見蕭護目光炯炯,面有笑容:“啊,辛苦你們。”
有人低低迴話:“不辛苦,大帥再三交待,少帥安全要緊!”一共十幾條大漢,有蕭大帥先行派往京中的宋衝之和樑爲,也有後來的負責少帥路上安全的陸玉和章過。餘下人等,是本家兄弟蕭拓蕭持等人。
慧娘好奇心起,穿好衣服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兒上聽,才站住,宋衝之對少帥使個眼色:“裡面有人。”門下影子加重。
蕭護失笑,喊:“十三,你還沒有睡?”慧娘答應着,又去鏡臺前檢查一下妝容纔出來,嫣然道:“我也想見見。”她面上一紅,其實是在等蕭護。今天晚上來人,慧娘並不知道。
蕭護滿面笑容,讓她到身前來,手指着一個面白的青年:“這是宋衝之,久隨父親。”慧娘不敢怠慢,見宋衝之起身行禮,忙還半禮。又是一個紅臉青年,是樑爲。接下來陸玉章過全見過,本家兄弟都認識,慧娘一下子熱血沸騰,心頭瞬間暖了。
父帥疼愛,派這麼多人來。
她面紅紅的回到蕭護身前,對他甜甜一笑。蕭護拍她肩頭,緩聲道:“不要搗亂。”對房中衆人道:“原以爲郡主要弄古怪,現在看來,她並沒有什麼!有兩個人,卻古怪得很。一個是靖遠侯南宮復,一個是永寧侯石明。”
陸玉忽然道:“南宮復我認識他,四年前大帥命我去韓憲王處,他在韓憲王那裡。”蕭護覺得心頭一清明,又迷茫起來:“他去哪裡作什麼?”此人不是從沒有出過京都。
陸玉對少帥使個眼色:“他卻不認識我。”蕭護明白,這是父帥讓陸玉去做的不能明說的事。先丟下不提,先安排別的事:“明天永寧侯府請我和少夫人去做客,有勞衆家兄弟們盯緊些,永寧侯府一向沒有來往,又是郡主府上,小心爲上!”
慧娘渾身舒坦,她的夫君對壽昌郡主是半分心思也沒有。真難得的,沒有看中郡主美色。要是蕭護知道她這麼想,保不定再給她來幾下子,怎麼能把自己夫君看成色中餓鬼?
蕭少帥一向是自命英雄的。
是好男兒的,哪一個不這樣想。
這就分派事情,如果有事,宋衝之打探,粱爲接應,陸玉襲擾,章過還擊。蕭拔等四兄弟明天是扮作長隨跟去,那家中女眷們的安全,就交給其餘的兄弟們暗中保護。再有,讓他們打聽樑源吉的事。
這個重要性次於張守戶認識南宮復,以及永寧侯石明。
少帥長身而起,滿面笑容負手而談,他的身影在燭光下長而又深沉,把慧娘包容在其中。慧娘心中慚愧,從小的時候她不服氣自己丈夫,認爲別人誇他全是虛的。如果他能,那自己就也能。
在戰場上不時對夫君有所認識,知道他胸中韜略勝過別人。而今天,更是領悟得透徹。慧娘想的,不過是弄幾件事情出來,再次京城中沸沸揚揚,逼得皇帝不得不見自己。再或者是有人到皇帝面前去說,不能不見自己。
而自己夫君,揚眉間,把京城就看了一個遍。他說着許多陌生的巷子,慧娘是京中長大,也聽也沒聽說過,就更加的敬意上來。
見每一個人都在認真聽,且討論着。慧娘更覺得自己丈夫要做一個大事情,聽他正在說道:“十數年的冤枉案子就不少,又六年前張將軍死,是誰所爲?可憐張家自此不敢再回家鄉,長住軍中只能懷念故家……”
慧娘一愣,張家原來也有身世?
“父帥還在時,朝中碰死的御史劉大人,是爲當時兵部發糧草一案,爲明他自己沒受賄賂披露朱雀軍使用比別人強,被逼不得不死。再來三年前,我初到軍中,他們和我們搶功,趙名燦,楊長凌等人,都是怎麼死的!論起來一件件的,好不讓人傷心!”
蕭護用衣袖拭去眼角沁出的兩滴子淚水,見慧娘送上帕子,對她強着一笑:“你要困,睡去吧,不必候着。”
“留我端茶送水吧。”慧娘不肯先睡。
蕭護由得她在,再次說了一通話,最後感慨萬端:“我等雖然是凡夫俗子,能盡力的時候也須全心全意的盡力纔是!”
這就散了,已經是三更又過了一個更次,慧娘侍候蕭護睡下來,久久不能入睡。房中靜得彷彿能聽到外面雪落地聲,再聽,卻輕無一物。
風聲呼呼,肆虐着,橫行大地其上。
有誰知道,這房中才有過一場如雪潤地,無聲卻一旦爆起就如驚雷的商議!
慧娘更加心愛自己的丈夫。
這一夜許多人睡得晚,鄒國舅夫妻也還沒有睡。金制燭臺下,鄒國舅眉頭緊得如一把難開的鎖,面前擺着一堆公文,卻無心去看。
他在自己房中,鄒夫人就不時出來看他。出來一回,就懊惱一回勸他去睡。見天色過三更,國舅還不肯去睡,鄒夫人急出幾句話:“爲女兒們明天不去永寧侯府,你至於熬自己身子?”
鄒國舅苦笑:“去吧,石家貼子都下來了,不讓她們去是小事,不是要讓小國舅笑話!”
他怒容又滿面。
鄒夫人就勢問他:“那見到蕭少夫人,難道素手一件不給?”
“給吧。”鄒國舅長嘆一聲。要是袁樸同在這裡,又要提示一下國舅:“您家的誰要賞給蕭少夫人東西,都是郡主沒面子。”
郡主的面子,在國舅眼裡其實不值錢。如果郡主相中的是軍中的阿貓阿狗,國舅纔不會由着壽昌郡主胡鬧。
她偏偏相中的是蕭護!
鄒夫人笑了,她巴着要見那不要女魔頭的人的妻子,就奉承丈夫幾句:“到底歸你管不是?三軍您是統帥,爲着太子想,也該賞一件半件。”
“太子,唉,”鄒國舅嘆氣,對妻子轉過面龐:“他對我說小國舅請蕭護沒有好意思,也有意見見蕭護,我說不要慣壞他!蕭護這個人,傲得眼中沒有我,太子才說不見!這麼個人,唉,昔日漢高祖得天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鄒夫人內宅裡婦人,最不愛管的就是外面事情。見丈夫說,勉強陪着:“那太子的意思,是還要他?”
“要,怎麼不要。”鄒國舅頭疼。這不是對敵作戰,蕭護也不是敵人,要是不要,蕭家根基深,也不是一刀斬得來的。只能磨着他,將就他,引導他,再教訓他。
鄒夫人走上來,給丈夫輕輕揉額頭,心疼他,話就更多:“好容易回家來,多保養。上有皇上和太子在,國舅不過是個辦事的。再說蕭護,老三會過一面,說人不錯。爲着一個壽昌,弄得人怨天?怒的,何必?”
鄒國舅聽到“國舅不過是個辦事的”,一笑,又聽到爲壽昌天?怒人怨,想動怒,額頭上夫人手指到處實在舒服,又想夫妻經常分開,夫人是個緊關門常閉戶,輕易不和外面人走動的人,對於別人眼中權勢滔天的國舅來說,倒減去不少非議。
再說夫人講的,也不冤枉事實。
國舅更難過了:“這不是,想給壽昌找一個她稱心的。”鄒夫人笑了,多年夫妻,難得在國舅嘴裡聽到一句實在評論外甥女兒的話,鄒夫人手上更體貼的揉着,話放柔許多:“我不管政事,也不管人家的事,不過看到今年,國舅呀,你爲外甥女兒看,可不能由着她挑。你想想,壽昌還小呢,”
“對對,她還小。”這是鄒國舅最喜歡聽的一句話。
鄒夫人是有意往國舅癢處搔,才說外甥女兒小,再笑道:“長輩們不拿主意能行?給她從上往下,挑一個吧。”
從上往下挑,夫妻兩個人沒有一個提皇子的。把皇子們撇開,郡王們也撇開,同是皇族血脈。幾家侯爺家一個一個往下去,找出來好幾個。
“張大帥家的小四?”鄒夫人先提的,鄒國舅要啐:“還是個人模樣!”鄒夫人笑:“好,就這幾家你交給我,再者,你得去姐姐那裡說過,她得答應。宮中,”鄒國舅皺眉:“太子說好就行,明天我先問姐姐。”
國舅爲壽昌,對皇帝也是不滿的。全是他慣出來的!
夫妻睡下來,鄒夫人趁勢可以再問:“女兒們見蕭少夫人也有東西給,要是大家親香說幾句話,你不怪吧?”
“不怪不怪,女眷們就是要走動的。”鄒國舅有些煩。他正在想自己的姐姐江寧郡王妃。
往事回到幾十年前,鄒國舅那年五歲,他是鄒家三房裡的獨子,生得伶俐。那一年冬天,鄒家大房裡的姑娘,入選太子妃,次月,大房裡的十七歲長子去世,身染瘟疫,不知什麼原因,把家裡幾個庶子弟弟全染上,相繼去世。
開春後,鄒家大房裡四十二歲的長嫂鄒大夫人坐車到三房裡,說自己年紀大了,要過繼三房裡的獨子爲兒子。
鄒家大爺早就去世,鄒大夫人爲人剛硬,獨力扶持女兒入選太子妃。有人說她的兒子眼看活不成,鄒大夫人不願意幾個庶子繼承家產,同時害死幾個庶子。
這是個鄒家裡人人眼紅的美事,只有三房裡不願意。
他們也只有一個兒子,而鄒國舅年紀小小,會讀幾本書在肚子裡。
鄒大夫人以自己丈夫死了爲由,說鄒家三爺還在,還能再生。可三奶奶不幹,三奶奶年紀也不小,不能再生,她也不願意再要庶子,一力推薦別的房頭,不是庶子,就是憨笨些。
鄒大夫人怎麼會罷休,她偌大房產,皇族姻親,怎麼過繼庶子,要過繼也要過個挑尖的。從鄒家出來,就乘車去太子府上,太子妃干涉,強逼三房裡獨子過繼長房。
三奶奶哭得死去活來,還要聽親戚們的風涼話:“以後你們家不生兒子,這小子一個人有兩房家產。”
五歲的鄒國用被迫離開自己的家,怎麼會高興?
五歲孩子已經記事。
伶俐的人,在情緒上變一個方向後,會變成固執。他固執的用盡各種方法頂撞鄒大夫人,不吃飯,砸東西還是輕的。他把聰明全用在破壞和搗蛋上,凡是孩子的能耐,他全用上一個遍。茶裡扔青蟲,首飾扔馬桶裡,被窩裡放老鼠……。
當然有人盯着他,每一次搗亂過,鄒大夫人會給他一頓痛打,罰他跪在院子上半天不起來。
小小的鄒國用心裡,充滿對新母親的恨。
鄒三奶奶病倒,鄒家三爺不敢抗,只有當時還有閨中的江寧郡王妃,天天來看鄒大夫人,再看弟弟。
郡王妃總是能勸止鄒大夫人的怒氣,取得她的同意,陪上鄒國用半天,看着他吃飯,給他傷處上藥,再教他一些字。
鄒國用肚子裡的字,一開始是跟着姐姐學出來。
姐弟情分,相當母子。太子妃和江寧郡王妃情意不一般,就是鄒大夫人由此而喜愛上了江寧郡王妃。以前的鄒大夫人是很傲慢的,她手中有錢,女兒是太子妃,她怕誰?
國舅慢慢長大,體會到自己新母親新姐姐帶來的各種好處,就安生下來。人很奇怪,總要不喜歡上一個人,國舅開始恨自己父母親。
太子妃當了皇后,對唯一弟弟疼愛備至,指着他爲母親養老送終,鄒國舅只疼自己姐姐,在皇后面前全是面子情份,皇后也能過去,鄒國舅這才安心在大房裡。
國舅的女兒說,壽昌纔是親女兒,姐妹們全是外甥女兒,並沒有說錯。鄒國舅自己也承認,他疼愛壽昌在自己女兒們之前。
還有一個原因,鄒國舅疼愛壽昌,與皇帝無關,與江寧郡王有關。滿朝中都知道,鄒國舅頂頂看不起的人,就是他最敬愛的姐姐的丈夫,江寧郡王。
江寧郡王都怕國舅,國舅和他打過不止一架,親自動手!
不過大國舅怵小國舅,他今夜睡得晚,就是爲小國舅煩心!這小子想幹嘛?買好蕭護?石明也是驕傲得他尾巴可以上天,別人全壓着那種。
籠統蕭護?他倒有這能耐!
收伏蕭護?呸,太高看小國舅。
不管如何,小國舅鋒芒畢露,要和自己爭風頭的意思。
太子、皇子、小國舅、張守戶、蕭護……全在鄒國舅腦子裡轉,他一惱起來,這一夜又沒法子睡了。
還有袁樸同那個笨蛋,自己丟人,反害得太子殿下讓皇上說了一頓,說朱雀軍真丟人!當街打女人吧,還沒打過。
蕭家吹的這股子風,一直吹到宮中去。
再吹幾把,還了得!
雪,潔白無垠,把房屋遮得一望無際。風中飄來的,不一定是梅花,也許是窮人家草屋頂上的草。
這種煩惱,江寧郡王妃是沒有的。
雖然她獨坐愁思,卻不爲這個愁。這是個比石貴妃還要精緻的美人兒,她眉帶輕愁,眸有含羞。年過四十的她,肌膚還若玫瑰,看一眼就是絲滑般。
她面前擺的鏡子,是四鸞瑞獸銅鏡,兩邊有美玉裝飾。幾個匣子,打開的,晶光燦爛,不是凡品。沒打開的,光看箱子蓋上,也是寶石無數。
還有什麼可愁的呢?
房門輕動一下,驚醒她。見兩個丫頭半抱半摟着江寧郡王進來,江寧郡王四十多歲,外表出衆,就是大醉如泥,也如玉山傾倒,有迷人之處。
他嘻笑:“咦,你,你還沒有睡?”郡王妃趕快過來,一個丫頭讓開,郡王妃親手扶起,用自己半邊身子撐住丈夫,卻是往外面去,嘴裡抱怨:“呀,你又不顧自己身子?”
“我,今晚要睡你房中。”江寧郡王不轉身子,手指着通往裡間的石榴紅綾繡百子的簾子:“這裡好。”
他呼出一大口酒氣。
江寧郡王妃明顯煩惡上來,還忍着,往外面喊人:“留喜兒,香憐兒,”江寧郡王身子一僵,見兩個沒見過的少女過來,左邊的桃紅衫子,瓜子臉兒杏仁眼睛。右邊的微嘟胖的面龐,兩道眸子水靈靈的,如秋水一般。
江寧郡王呆若木雞,酒喝了一半。對那個香憐兒的丫頭看看,再看看扶自己的郡王妃,有急有氣有惱有怒:“你!”
他頓足:“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好着呢,你喜歡,今晚收用吧,明天就開臉,給你做姨娘。”江寧郡王妃和氣地笑着,招手香憐:“快來扶郡王去你們房中。”
香憐紅着臉過來,蹲身一福,雙手接過郡王手臂,見郡王人雖醉倒,眸秀眉長,更是紅了臉。
“呀!”冷不防被推開,“蹬蹬”幾步摔到門上。
江寧郡王變了臉色,質問王妃:“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郡王息怒,”江寧郡王妃笑容滿面:“見夫君最近總是流連外面不回,妾對夫君說過,外面喜歡,留宿不要過久,那些是什麼人,傷了你的身子。見你總不回來,必定是家中丫頭們你不喜歡,又新買四個,這兩個今天晚上先侍候你可好?”
她的丫頭不聲不響送上一個青釉黃花盞子,江寧郡王妃接在手上,打開來,是醒酒的茶。當着丫頭們的面,款款送到江寧郡王脣邊,還自己親口試過溫熱。
因她親口嘗過,江寧郡王乖乖喝了兩口,還是不悅的瞪着她。江寧郡王妃把茶碗給丫頭,對他含笑:“今晚上壽昌在,我這裡不方便,去吧,明天再看那兩個,要都不喜歡,再讓人牙子給你挑好的。只是外面三天五天的,總得回來歇幾天。”
燭光下,郡王妃眉宇光澤開合,紅燭只添她風采,不以暗處減她光輝。不管從哪裡看,她膩如象牙般的肌膚,瓊脂似的鼻子,小巧嫣然的嘴兒,精緻似名家巧手雕成的下頷,都讓人割捨不下。
江寧郡王心中發狂燥:“讓壽昌睡她房裡,我要睡這裡,我不管什麼國舅,我不怕他!”新來的兩個丫頭不明白,舊有的丫頭全當聽不見,只是垂下頭。郡王妃愕然:“國舅又怎麼了?”她擔心地問:“你又和弟弟打架了?你們也是不小的人了。”
“誰要見他!”江寧郡王不耐煩,見到國舅可以晦氣三年。他說得孩子氣般,江寧郡王妃掩袖子輕輕地笑了:“既沒打架,那我放心了,去吧,睡去吧。”
把江寧郡王哄走。
出門後,江寧郡王停下腳步,對着雪夜深邃夜空仰起面龐。刺骨的北風颳在他面上,他眸中有痛,有恨,有數點清淚,還有焦躁!
看身後,一道錦繡簾子隔住,再也看不到那個人。
曾經,給她一個眼神,她會雀躍半天,她會害怕乖巧,她會老實從命;曾經,給她一個笑容,她會紅暈半天,她會嬌嬌依戀,她會嫣然以對……
這一切,都去了,再也見不到。
酒意越發的涌上來,江寧郡王恨上心頭!他知道自己應該轉身,踹開門,進去把那個把自己遮得緊緊的女人拉起來,撕了她的衣服,讓她如新婚夜般對着自己哭泣。
可是,他不敢!
他害怕!
就如弟弟石明罵的:“兄長,你還是男人!”
這不是男人的人,在雪中苦澀的笑了。他有愧於心,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還有,也懼怕……是以,他不敢。
他只能在雪夜中一左一右摟過兩個水靈靈的丫頭,醉語着去了
“你叫香憐,這名字真好。”
這名字真不錯,自那件事以後,新來的丫頭,總有一個叫香字的。香憐香草香玉…。沒得名字起,是不是要叫香餑餑?
房中那個冷漠不再侍候的女人,她用她的方式來還,殺了你一個,還你一個叫香的少女,一樣的年青,一樣的美貌。
雪中,江寧郡王嘻嘻哈哈去了。
緊閉的房門內,丫頭從門縫內收回眸子,進去回給郡王妃,有鄙夷:“爺去了。”郡王妃微微一笑,並沒有半點煩惱,還是柔和地嗓音:“你也睡吧。”
她還不睡。
她身後鋪設華麗的牀上,睡着她的寶貝女兒,人稱女魔頭的壽昌郡主。郡王妃回身看一眼女兒,就笑容更多些。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受到庇護長大的孩子。是從懷胎起,不用她提心吊膽怕人陷害的孩子。和她以前的那一個不一樣。那一個可憐死去的孩子,是個兒子。
女兒也好,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母親,”壽昌郡主囈語。
郡王妃急忙過去,有上夜的丫頭,只起來外面聽聽,沒人使喚,繼續再去睡。郡王妃哼着兒歌,輕拍着壽昌郡主,直到她睡熟,自己撲哧一笑,對着那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兒道:“你呀你,你相中人家,卻沒有讓人家喜歡你的本事,你這個能耐呀,和母親一模一樣呢。”
曾經的江寧郡王妃,深愛自己的丈夫。
她爲他的喜怒哀樂而高興或憂傷,爲他去別人房中一個人房中哭泣,爲他第二天一個笑臉兒,又重拾心緒。
可今天,這一切全變了。
如今是有一個人,永遠只關注自己,只爲自己的喜怒哀樂而高興或惱怒。
他用他應該衡量天下事的胸懷,接納了那時在傷心中的江寧郡王妃。
郡王妃的心,回到十幾年前。
那個時候的她,是多麼的愛自己丈夫……
這個時候的大成長公主,也沒有入睡。她的兒子忍不住困只想笑:“母親,就一個蕭護,看你們一個一個都這樣子。”
“什麼話!”大成長公主不承認。
“那就是爲永寧侯,你們也是的,就請個客,不去就不去,去就去,你煩什麼!”
“我是在想,既有貼子,當然要去,好歹永寧侯眼中有我。但是去了,見到蕭少夫人,我賞還是不賞。”長公主和鄒夫人一樣,也爲這個在犯愁。
她嫁給當時的閣老程家,丈夫早亡,只有一子程業康,是太子陪伴。程業康打一個哈欠:“我可熬不住了,母親,你要賞就賞,誰還能說什麼?不賞就不賞,蕭護又敢說什麼?”他嘻笑:“我想起來,這算是一次小宮宴吧,除了皇上和娘娘們,滿朝文武全請到了。石明哎,大手筆。”
見兒子犯困的迷糊相,長公主生氣地道:“你和太子習功夫,就打熬出來這樣身子骨兒?”又嘆氣:“你想想,不賞,那是爲寧王報仇的人,寧王在世,對我這姐姐也算尊重。”
程業康道:“那就賞。”
“賞了壽昌要是胡鬧,不是又要看皇上臉色?”長公主謹慎的想着。
程業康攢眉擠眼的不舒服:“壽昌郡主,壽昌郡主!聽到她煩也煩死了!一個小姑娘,說幾句怎麼了?看這個臉色看那個臉色,這天要變嗎?”
“孽障!這話也是亂說的!”大成長公主大怒。程業康皺眉:“不是我一個人這樣說。表哥在朱雀軍爲將,昨天才回來,白天和他喝酒呢,他把壽昌郡主看得比天大!我倒奇怪,她除了愛惹事兒外,沒什麼能耐呀,倒能震得住一軍的人!”
大成長公主沉思道:“你說?”
“他們在外面離得遠,有國舅一手遮天,把郡主的話看得像皇上的意思!”程業康道:“晚上我纔對太子回過這話,太子說他知道了,笑是不行。說京外的人沒見識,可也不能怪他們!人家知道什麼,又不在京裡!再者,前天我遇到信妃的一個遠房親戚,也是把壽昌郡主看得比天大,她不就和公主拌嘴,那九公主也是的,怎麼不甩她一巴掌,不就結了!”
他問自己母親;“因此我心裡糊塗,皇上不糊塗吧?我瞅着不糊塗呢,前天召見太子和殿下們,又說到寧王殿下,哭了,我看他不糊塗。”
大成長公主倒笑了,咀嚼兒子的話:“你說得也是,在外人眼裡,倒看不明白她。她雖然頑劣,不過打個公主,打死個丫頭,倒沒有大的劣跡。”在長公主這種出身眼中,打死丫頭最多算心性暴躁。
程業康又是一個大哈欠:“只有一件,她追蕭護,蕭護以前定的那親事人家死的古怪,我還無事查了查,確定是有罪,我早丟下來。母親不用煩壽昌,等我見到她,告訴她再不好,我告訴太子去,看她改不改。”
“蕭家以前定過親?”長公主一驚。
“定過啊,就是吏部裡死的那個封大人,母親倒不知道?”程業康狐疑,又得意:“還是我消息靈通。”
大成長公主問明白,失笑道:“我不插手朝政,就是插手,也記不住他蕭家和京裡的誰定的親。這麼多官員我記不過來,又不弄陰謀。既然有親事,又恰好死在壽昌出京那時候,我看這事必有古怪。罪證,是可以捏造的。”
在宮中長大的長公主什麼不明白,就是做這壞事的人是誰呢?壽昌?她要有這種機巧,也就不是草包。
“不會吧,”程業康嚇了一跳,摸自己後背:“京裡黑,可有這麼亂?”他不寒而慄,搖頭:“我看壽昌沒這壞心思,她能幹出來的,至多是喊封大人過來,逼他退親!”
大長公主心中一動,壽昌幹不出來,別人能幹出來。頭一個,江寧郡王妃是絕對不會的。那是,江寧郡王?
再聯想到明天石明的請客,大成長公主長長出一口氣,對兒子道:“睡去吧,明天還要去永寧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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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怪當時年紀小嘻,
說過雙更到月底,是算好沒有事情。
不想,天總是出其不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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