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冬雨霏霏,延綿不斷的雨珠打在窗外的芭蕉樹上,發出舒緩如樂曲般的聲響。隨着寒風時緩時疾地吹過,雨聲也時輕時重,一陣接着一陣,更富有節奏之感。王玫就在這樣的雨聲中醒了過來。
甫睜開雙眼的時候,她一瞬間有些迷濛。過了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發覺自己正躺在暖閣內的長榻上,身上蓋着厚重的錦被。丹娘與青娘許是暫時離開了,暖閣內只得她一人。她有些笨拙地坐起來,龐大的肚腹遮住了她的視線,也不好下榻。不過,榻邊的熏籠暖意融融,她便將只着綾襪的雙足放在熏籠上取暖。
因陰雨的緣故,她很難判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望向半支起的窗戶時,發覺一架六扇屏風擋住了她的視線,當然也擋住了冬日陰寒入骨的風雨氣息。江南的冬日其實並不好熬,尤其她如今身子很重,更須得注意不能讓寒溼之氣侵體。然而,即使如此,她也仍然十分喜愛江南。這讓她想起自己曾經的過去,想起煙雨江南的美景。
“娘子醒了?”丹娘抱着件白狐裘走了進來,微微一笑,“可想起來走一走?”
王玫頷首:“我睡了多久?四郎和阿實回來了不曾?”
“不過是半個時辰罷了,時候還早着呢。”丹娘道,“娘子可覺得冷?可需披着狐裘?”
王玫笑看她手中的狐裘,嗔道:“你們該不會真將這件狐裘改了罷?且不說白狐皮毛難得,我轉日便要生產了,哪裡還穿得這般肥大的狐裘?”說着,她便在丹孃的服侍下穿上鞋,有些費力地站起來。在屋內走了幾步之後,她不禁又垂目看向如籮筐倒扣的龐大腹部:“我怎麼覺得,比前兩日又大些了?這孩子,怎麼一點也不急呢?”都說十月懷胎,但她猶記得後世計算預產期可並非整十月。按理說,都已經快要過年了,他們家的小娘子這幾日應該有動靜了纔是。
捧着剛捂熟的芭蕉進來的青娘不由得笑出聲:“娘子也太急了,還未到十月呢。說不得,咱們家的小娘子會趕在元日的時候出生罷?那可是極好的兆頭。”
“罷了,還是早些出來罷。”王玫道,“若真趕在元日,她往後就不能單獨過生辰了。”
青娘眨了眨眼:“娘子想得也太多了。”
王玫便接着在屋子裡繼續散步,她倒是很想去外頭透透氣,但下雨路滑,以她如今笨拙的身子,還是儘量避免危險爲好。轉悠了好一會兒,微微出了些汗,她才停下來。正想着接下來該如何打發時間,她似是聽見了什麼聲響,不禁回首望去,淺淺笑了:“四郎與阿實回來了。”
小樓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一大一小正緩步行來。他們到得樓下時,王玫已經小心翼翼地下了樓,笑盈盈地望着兩人:“如何?雨中垂釣可是別有一番滋味?”接近年節時分,祭竈之日剛過去不久,崔淵好不容易得了空閒,便突發奇想要去垂釣。崔簡早便對縣城外那條小河生了興趣,自是定要跟去的。一日下來,也不知這父子二人究竟有沒有收穫。
“孩兒早便說了,定要釣上大魚,好與母親煮魚湯的。”崔簡脫下正滴水的蓑衣,便將手中提着的魚簍擡了起來,晃了晃,“阿爺心不在焉,釣了幾條都放走了。還是孩兒運道好些,釣了條一尺來長的大青魚呢!”
他的話音方落,魚簍裡的魚便很是不甘地拍打起來,時不時露出一段尾鰭。王玫笑道:“還是阿實厲害,能給咱們家的夕食添一道美味佳餚了。趕緊着人拿去廚下煮了,加些姜,正好能驅寒呢。你們的衣衫應該溼了罷?熱水已經備好了,趕緊去洗浴,換身乾爽的衣衫,免得着涼。”
“阿實去罷。”崔淵吩咐道,上前幾步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今日寶娘可曾鬧騰?”小娘子尚未出世,自家阿爺便給她想好了小名,喚作“寶娘”,取如珠似寶之意。大俗即大雅,何況又是乳名,王玫與崔簡都很喜歡這個名字,喚起來心中皆覺得十分甜蜜。
“她安穩着呢。就是□□穩了,我都有些等不及了。”王玫道,輕輕拍了拍腹部,“偏她一點也不知道阿爺阿孃都心焦得很。”
崔淵也伸手撫上去,嘆道:“前一陣忙起來,我便有些顧不上你們了。如今空閒些,倒是正好能多照顧你們幾日。可別等到年節後,到時候與同僚宴飲起來,又不得空了。”
“我也是這般想的。”王玫道。
許是兩人都盯着她的腹部瞧的緣故,裡頭的小傢伙似有所感,忽然翻了個身,使龐大的腹部顫動起來。做阿爺阿孃的皆忍不住勾起嘴角,一時間也都忘了方纔等待的焦躁了。其實,小傢伙什麼時候降生都不打緊。只要身子骨康健,安安寧寧地出世,便足夠了。
晚上用夕食,一家三口果然便喝着了新鮮的魚湯。乳白色的魚湯十分鮮美,味道比平日更勝三分。王玫與崔淵自是再度誇獎了崔簡一番,崔簡立即拍胸膛保證時不時便去釣魚改善自家的伙食。
這般熱熱的魚湯喝下去,彷彿從裡到外都能暖起來。王玫輕啜了幾口湯水,忽然覺得那熱熱的湯水似乎順着腸胃下去,又涌了出來。她十分淡定地將這小碗湯水喝完,而後隨口道:“羊水破了。”昔日她覺得自家阿嫂生產時很是淡定,深感佩服,卻想不到事到臨頭,自己居然也如此冷靜。
她如此平淡地拋出這句令人石破天驚的話,原本正優雅無比地進食的父子倆怔了怔,而後不約而同地險些噎住了。崔淵趕緊吩咐:“丹娘、青娘去喚穩婆、傅母和醫女!”說罷,他便恢復了冷靜,又道:“兩位女冠也請過來罷,先給九娘把一把脈。”崔簡也跳起來,卻慌慌張張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我……母親疼不疼?冷不冷?”
王玫微微一笑,安然地繼續喝着以雞湯煨的粥:“我如今尚好,兩位師姐應該要做晚課,稍後再過來也無妨。只是丹娘、青娘趕緊去催廚下要熱水,越多越好。將生產所需之用具皆用開水好生煮一煮,產房內也用潔淨的被褥佈置起來。”如今纔不過破水呢,還早得很。這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她必須適應纔是。否則待會兒真正生產起來,可不是這點疼痛能比的。
見她如此平靜,有些慌亂的丹娘、青娘也安穩下來,有條不紊地吩咐小丫鬟與粗使僕婢做事。崔淵則有些緊張地來到王玫身邊,看她喝着粥,便道:“裙衫已經溼了,我先扶你去洗浴,換身衣衫?”
王玫又吃了兩個點心,這才扶着他緩緩起身。如今疼痛尚不緊密,她的神情也一如往常,見崔簡露出了驚惶之狀,便笑道:“阿實不必擔心,且用夕食就是了。萬事都有你阿爺在呢。”
崔簡突然有些後悔自己不曾跟着藥王學醫了,嘟噥道:“阿爺又不會醫術……”不會醫術又能有什麼用呢?也不過是隻能在產室外頭等着罷了。
崔淵也顧不上他了:“阿實用完夕食便回廂房去睡。明日起來後說不得寶娘就出世了。”崔簡口中答應,卻暗自想着:母親生產遭罪,他如何能睡得着?與其在牀上輾轉反側,倒不如就守在產室前。妹妹出世之後,還能湊上前抱一抱呢。
卻說崔淵將王玫扶到產室,幫着她挽起長髮沐浴,自己也匆匆擦了一遍,兩人都換上了用開水煮過而後以芭蕉葉薰乾的潔淨衣衫。外頭的人聲漸漸響起來,雖是喧鬧卻並不紛亂。顯然,丹娘安排得很是妥當。無論外頭如何匆忙,兩人都並不着急,相扶着在產室裡慢慢走動,直至王玫覺得疼痛越發緊密,穩婆、醫女、傅母、女冠都換了衣衫進來爲止。
“郎君怎麼在產室裡?”鄭夫人送來的老傅母驚訝道。
崔淵將王玫扶到產榻上躺下,接着將她上身抱在懷裡,沉聲道:“我陪着九娘。”
“這不合規矩。”老傅母還待再說,兩位女冠便越過了她。一位給王玫診脈,另一位則打開她的衣衫觀察高高隆起的腹部。“脈息很不錯,也是時候了。”“胎位很正,完全轉過來了。”又有穩婆小心道:“纔開了三指,還須得等一等。”
崔淵沉默片刻,見愛妻正咬着嘴脣忍痛,便突然說起了他那些遊歷之事,以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在外多年,遊歷中遇見的故事不知凡幾。有些已經說過了,但有些驚險之處他卻從未明言。如今,他將這些驚險經歷挑挑揀揀地說了,竟比那些說書的伎人還更引人入勝。
正說到有趣處,他忽然停了下來,王玫忍不住催道:“接下來呢?”
兩位穩婆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般的夫婦,忍不住道:“已經開了八指,娘子可試着用勁了。”
王玫便抓着屋檐上垂下來的繩結,一邊用力一邊道:“接下來呢?”她現在腹中疼痛,小傢伙正使勁地往下墜,急需做些什麼事來緩解痛苦。聽故事卻是正好,還能隨着情節起伏思考。聽得略入迷了,彷彿連生產的痛楚也減輕了幾分。
“……”崔淵看着她難掩急切的杏目,有些無奈:“你好好生,生完我再給你講。”
“我心裡正着急呢,你倒不如先講完罷。橫豎纔開八指,等到十指的時候纔好用力呢。”
“……”
在產室外團團轉的崔簡側耳細聽,裡頭連一聲叫喊都未傳出來。他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疑惑地問盧傅母:“聽說生產的時候很疼,母親怎麼會忍着不叫出聲呢?”別看他年紀幼小,可是旁敲側擊打聽了好些事呢。
盧傅母看着眼前的小郎君,又想到正守在裡頭的郎君,忍不住一嘆:“許是尚未開始罷。王娘子這是頭胎,生一天一夜的也有呢。如今不過才幾個時辰而已。”顯然,這父子倆絕對不可能遵從尋常世家子的行爲舉止。否則怎麼當阿爺的不管不顧就進了產室,當兒子的反倒像是個馬上要當爹的少年郎?
崔簡聞言,更是擔憂了:“傅母,給長安送信已經來不及了,需要再找幾個穩婆麼?”
“這種事小郎君就不必管了,裡頭郎君應該自有主張。”
“……當真?”
“當真。”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傳來幾聲低啞而壓抑的/呻/吟/,而後便是嬰孩洪亮的啼哭聲,徹底打破了暗夜的寧靜。崔簡喜得幾乎要破門而入,拉着盧傅母連連道:“我有妹妹了!我有妹妹了!!”他高興極了,衝着產室裡問:“阿爺,母親身子如何?妹妹可能讓我抱一抱?”
“母女平安。”崔淵正輕輕地親着王玫的額頭,仔細看了看自家的小娘子,便讓穩婆抱出去給崔簡瞧。那穩婆聽得父子二人的話,納罕得緊:“小郎君怎麼知道得的是千金?”想不通,索性便不想了。便是弄瓦之喜,這一家子也都高興得很,賞錢想必也不會少。
崔簡見產室打開,笑眯眯地湊過來瞧:“妹妹生得真好看!”也得虧他看着這隻渾身通紅又皺巴巴的小猴子,說得出“好看”二字來。此時,他已經完全忘記當初王家三郎出世之後,他和王旼都可憐那小傢伙生得醜陋的過往了。
就在這時候,小樓下突然傳來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老道掐指一算,就知道關門弟子即將出世了。哈哈,這麼些年不曾掐算了,居然還是這麼準!正好趕上了!”
眼見着一個風塵僕僕的老道從樓梯口處走過來,崔簡臉色徒然一變,滿心喜悅像是被冰冷的冬雨澆了個透心涼——
他似乎、彷彿、大概……忘記了什麼……
當初將弟弟妹妹許出去的人,當真是他麼?
如今後悔,到底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