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直覺往往很準,即使這個直覺很荒謬。
徐妙錦看着眼前這個笑眯眯不說話的和尚,心裡涌上一股涼意和莫名的歡喜。
姚廣孝!
這三個字在徐妙錦的腦海中不斷的盤旋,以至於她呼吸都有些急促。
自己周圍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一覺醒來,自己變年輕了。
周圍的人也都變了,徐妙錦還是那個徐妙錦,但卻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徐妙錦了。
明朝變成了炎朝,自己一生的噩夢朱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個皇帝。
自己和皇帝的關係依舊沒有變,難道這是永遠也擺脫不了的魔咒麼?
徐妙錦很茫然也很恐懼,她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更不知道爲什麼眼前這個和尚會給自己一種面對姚廣孝的感覺。
姚廣孝是誰?
一手把朱棣推到皇位的人,習慣於把別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的人。
徐妙錦面對朱棣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壓力。
面對朱棣對自己的覬覦之心,徐妙錦仍然還可以以大義逃避。
但是在面對姚廣孝的時候,徐妙錦只覺得他像是一張大網將自己網住。
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自己沒有任何的出路可以擺脫他的控制。
這種感覺曾讓徐妙錦很害怕,但現在,當這種感覺再一次撲面而來的時候。
徐妙錦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沒錯,安全感。
好像只要有這個和尚在,自己就不再畏懼現在的所有。
徐妙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那麼的希望曾經畏懼的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她急切的想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姚廣孝。
如果眼前此人真的是姚廣孝,徐妙錦相信,在絕對的智力面前,現在面對的一切皆不再是不能解決的麻煩。
“大師。”徐妙錦聲音有些顫抖。
姚廣孝看着眼前有些激動,又有些畏懼的傾城女子,馬上明白她心中在想什麼。
來到這個世界三天,雖然姚廣孝一直在吃喝玩樂,享受着這來之不易的青春身體。
但前世已經成爲本能的習慣讓他在這三天不由自主的觀察着所處的環境。
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幫太監和尚的真實身份,畢竟對於太監他太熟悉了。
不說他們說話的方式,一聞到他們身上那股子若有若無的體味,姚廣孝心中就升起了警惕。
一座普通的寺廟裡,爲何會有三成多的太監來當和尚?
這中間肯定有問題。
小沙彌們無疑中提到的徐姑姑又是何人?
爲什麼寺廟中的人對後山諱莫如深。
自己如何來到這個朝代?如今的朝代是什麼樣子?寺廟外的世界又是如何?
每天晚上唸經的時候,姚廣孝的腦子不由自主的在思考着這些問題。
直到今天見到徐妙錦,姚廣孝纔有些明白。
這幫太監和尚應該皇宮裡來的,徐妙錦又在後山隱居修行。
一切的謎團彷彿在一瞬間解開,姚廣孝對眼前這個有着絕世容顏的女子有些同情又有些憐憫。
佛家說輪迴,眼前這個女子的輪迴好像永遠避不開傾城容貌帶來的煩惱。
徐妙錦以大夫的口吻問了姚廣孝很多,姚廣孝全都一一作答。
一問一答,二人之間沒有多餘的話。
站在門口的三個和尚緊皺眉頭,住持怎麼這會看起來像是正常了,完全沒有這三天那股子瘋勁。
尤其是年老的太監和尚,更是摸不到頭腦。
姚廣孝既然猜到了他的職責,又面對着徐妙錦,如何能夠露出破綻?
這個太監和尚不知道,自己在姚廣孝的心裡,已經是個死人了。
徐妙錦問完之後轉身出了禪房,簡單的開了一些安神的藥物,急匆匆的走了。
她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在一問一答之中,眼前這個和尚說了自己想聽的話。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等和尚來找自己,將一切的謎底全都解開。
徐妙錦走了之後,回到後山,心神不寧。
想了很多,一直在等,等來等去,等了三天,並沒有等到和尚傳來的消息。
反而是等到了三天前迎接自己的太監和尚的死訊。
昨日的一場大雨,老和尚回到自己禪房,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腦袋直接磕在門框上,當場死亡。
等到發現他的屍首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
所有的和尚都很傷心,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畢竟這個太監年紀有些大了,腿腳還不好。
寺中人少,和尚們住的後院禪房人更少,很多石階或者路面都長滿了青苔。
沒下雨之前,住持還在禪房外摔倒過,專門叮囑和尚們要小心。
徐妙錦卻知道,這太監和尚是被姚廣孝殺了,她心中不忍,她早該想到的。
縝密心狠如姚廣孝如何能夠讓見證了自己和他對話的老太監繼續活着?
“這纔是姚少師做事的風格啊,斬草除根當機立斷。”徐妙錦感慨着,她爲老太監惋惜,聽小沙彌們說,那是個很好的太監。
可是很好又如何呢?建文帝也是一個很好的人,這個只比自己大三歲的皇帝,可以說是和自己一塊長大。
好人又能如何?最後還不是被姚廣孝和朱棣敢下了龍椅,消失在京師內的那場大火中?
徐妙錦知道太監和尚死了之後,姚廣孝就會來找自己。
她唯恐自己唯一的親近人,小丫頭大壯重蹈老太監的覆轍。
從知道老太監死的消息之後,大壯就被徐妙錦派下了山,讓她去長安城內自己家裡取東西。
吃完中午飯,大壯興高采烈的去了,把黃狗大強留給了自己。
徐妙錦知道大壯最遲明天才能回來,如果猜的沒錯,今天晚上姚廣孝就會來找自己。
一直等到三更,山雨淅淅瀝瀝的下着,徐妙錦坐在正堂內,一點蠶豆大小的燭光勉強讓屋子裡有些光亮。
躺在自己腳下的黃狗腦袋趴在地上,懶洋洋的蹭着自己的褲腳,時不時的擡頭看着自己。
黃狗很通人性,往日裡大壯一不在自己的身邊,徐妙錦就把自己心中的事情說給黃狗大強聽。
大黃好像能聽懂一般,低聲嗚嗚咬着自己的褲腳或者裙襬。
房間裡很安靜,徐妙錦只能聽到屋子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大強突然警覺的擡起腦袋,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門。
它並沒有直接叫,而是猛然的做出攻擊的姿勢,呲着牙伏着身子,用徐妙錦從沒見過的兇狠模樣死死的盯着房門。
“來了。”徐妙錦心中一顫,知道門外站着的人就是姚廣孝。
她安撫着大強,淡淡的敲門聲在雨夜裡無比的沉悶,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裡傳來。
讓徐妙錦感覺那麼的不真實。
“姚少師,門沒有關。”徐妙錦突然鎮定下來,將一直燒着水壺提到桌上。
門打開,一個瘦弱的和尚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畫面很美,山間的幾座房子裡,外面飄着雨,屋內豆黃燭火淡淡跳動,剛從爐子上拿起,燒着山泉的水壺口涌動着水汽。
一個身穿素衣,面容絕美的女子坐在屋子裡,腳下一隻黃狗。
此時,僧推雨中門,露出一雙似乎能夠看透萬物的眼睛。
徐妙錦很聰明,她是百年難見的美麗女子,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聰明女子。
至少在姚廣孝的印象中,徐妙錦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個出身國公府的女子,一個敢於拒絕朱棣這樣強勢皇帝的女子,一個在皇權面前依舊能夠守身如玉的女子,讓姚廣孝對她打心底敬佩。
因此在見到擺好茶具,遣走侍女,獨身迎接自己的徐妙錦之時,姚廣孝沒有絲毫的意外。
他脫下斗笠和蓑衣,站在門口,任由冰冷的雨水順着頭頂滑落到後頸再到麻衣上。
“徐真人,貧僧冒昧來訪,叨擾了。”姚廣孝雙手合十,面色極其的謙卑。
徐妙錦歉然一笑,道:“少師客氣,同是天涯淪落人,少師又何必如此。”
“哎,真人說的是。”姚廣孝將門推開,大步走進了屋內,一股冷風順着大開的門捲入原本並沒有多少暖意的房內,讓徐妙錦打了個冷顫。
姚廣孝並沒有關門,徑自坐在了桌子的另一旁,隨手端起徐妙錦泡好的茶,一飲而盡。
“少師,萬沒有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徐妙錦又將姚廣孝的茶杯倒滿。
姚廣孝有些感概,道:“是啊,我記得上一次見你,你不是這般模樣。”
徐妙錦也道:“貧道上一次見少師,少師也不是這般樣子。”
“只可惜大明朝已經沒有了,曾經主宰你我命運的朱棣也煙消雲散了。”姚廣孝看着門外的雨,心裡有些心酸。
徐妙錦道:“大明朝雖然沒有了,但你我還在。”
許久,姚廣孝才嘆道:“只可惜也只剩下你我了。”
他轉過臉來,看着燭火映襯下猶如仙子下凡的徐妙錦,臉上露出一絲悔恨的表情,歉然道:“前世在彌留之際,貧僧心中最後悔的事便是助燕王奪了建文之位。”
徐妙錦沒有想到姚廣孝會突然說這句話,有些猝不及防,又有些欣慰。
她轉過臉來看着姚廣孝,想從這張苦大仇深的臉上看出這句話是否出自真心。
只可惜姚廣孝終究是姚廣孝,徐妙錦沒有發現任何的虛僞。
“少師也說了,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朱棣也好,建文也罷,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了。”徐妙錦聲音很輕很柔,但是卻一股說不清的惆悵。
姚廣孝道:“真人說的是,上蒼如此安排,必有定數,你我也無須介懷,今夜貧僧冒昧前來,也只是想見一見故人。”
他說的情真意切,徐妙錦不願意去想姚廣孝這話是不是出自真心。
“明朝沒有了,只有炎朝,上天對少師終究還是福厚一些,前世讓少師容貴天下,今世讓少師超脫凡塵。只可惜貧道始終還是無法擺脫自己的宿命。”
姚廣孝聽到這話,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道:“真人無須如此,貧僧今夜前來,便是爲真人解了這輪迴之苦。”
徐妙錦自嘲一笑,道:“前世貧僧與少師並非朋友,甚至於說,貧僧與少師之間頗多芥蒂,既然上蒼如此安排,少師如何願沾此因果?”
姚廣孝能不能幫自己擺脫皇帝的糾纏?這個問題在徐妙錦心中答案是肯定的。
前世裡他憑着一己之力,能夠讓身爲藩王的朱棣短短三年就登上九五至尊。
若是別人說能夠幫自己,徐妙錦一定不以爲然,但姚廣孝若說願意幫自己,這事就一定能成。
“少師果真願意幫我?”徐妙錦雖然前世修道這一輩子也修道,畢竟是被迫,心性終究還是無法做到真正的皈依。
今日她等姚廣孝,實際內心深處也一直想要這個結果。
如果能夠擺脫皇帝的詛咒,哪怕只讓自己自由自在的活一天,徐妙錦也心甘情願。
姚廣孝悠悠的嘆了一口氣,道:“貧僧此生最敬佩的女子,便是真人的姐姐。當年貧僧與徐皇后戍守北平,李景隆大軍攻城,若非徐皇后登城激勵將士,姚廣孝縱然有天大的神通,也難聞名宇內。”
說到這,姚廣孝陷入了沉思,道:“當日眼看破城在即,徐皇后曾找到貧僧,說日後讓貧僧好生照拂真人。徐皇后殯天之日,又曾召見貧僧,再次讓貧僧好生照拂真人。”
姚廣孝說的很慢,徐妙錦眼眶通紅,想到無比寵愛自己的姐姐,徐妙錦的心宛如針扎般。
“定國公徐增壽被建文誅殺之前,已經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再給徐皇后的家書中,也曾提到讓貧僧日後好生照拂真人。”姚廣孝想起前世的種種,連連搖頭。
徐妙錦低沉抽泣,自己打小就和四哥關係不好,可四哥卻最心疼的還是自己這個妹子。
沒想到四哥臨死之前,想到的卻是自己。
“前世真人身陷囹圄,貧僧受人之託,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終究難以對真人施以援手,哎,畢竟讓真人陷身囹圄的便是那一人。”姚廣孝自說自話,像是沒有看到悲傷的已經幾欲昏厥的徐妙錦。
“民間百姓尚且言說,世間之喜莫過於他鄉遇故人,貧僧與真人能在此朝相遇,更是千古機緣。此時此刻,乃是上蒼給予貧僧以彌補真人的機會,貧僧如何敢逆天而爲?”
姚廣孝縱然聰明絕頂,但終究是念了一輩子經,敲了一輩子木魚的和尚。
更不要說如今再世爲人,對於天道輪迴那是再相信不過。
自己遇到的爲什麼是徐妙錦,而不是其他人?
爲什麼徐妙錦到了這個朝代,依舊還是原來的命運?
這一切在姚廣孝的心中,認定了是上天如此安排。
上天爲什麼如何安排?
意思再明顯不過。
聽到姚廣孝這般說,徐妙錦穩了穩心神,手拿絲絹擦了擦眼淚,低聲道:“少師說的是,妙錦前世雖與少師非親非故,更無交情,但前幾日見到少師,妙錦心中歡喜的很,也安心的很。原本以爲上蒼讓妙錦孤身來此間,乃是爲了懲罰妙錦,如今見了少師才知,道祖是別有深意。”
姚廣孝皺了皺眉,輕聲咳了一聲,道:“真人,應是佛祖別有深意。”
此言一出,場面一時很尷尬。
徐妙錦噗嗤笑了出來,饒是心境穩如姚廣孝,見到徐妙錦這般梨雨帶花的模樣,也不由得有些晃神。
好在也只是一瞬之間,姚廣孝恢復如初,看着徐妙錦道:“真人,貧僧初來此世,寺廟之中也無經史典籍,對於此朝毫無瞭解,孫子云,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煩請真人將此朝之事詳細說於貧僧。”
徐妙錦一見姚廣孝眼神之間變得極其嚴肅,也知道他是動了真格的。
如今二人解開了心結,更有了些相依爲命的羈絆,當下徐妙錦再無顧及,將炎朝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說了。
“皇帝組建軍機處?戶部尚書設置議罪銀?七皇子創建錦衣衛?六皇子的天策府?原本性格軟弱的太子在雍州殺了雍州刺史?”
聽完徐妙錦所說,姚廣孝整個人都蒙了,不可思議的問道。
徐妙錦鄭重的點了點頭,道:“沒錯,少師,在此之前,妙錦也懷疑七皇子和你我一樣,也是從我大明而來,我曾藉機在宮內見過他一面,他見到我之後,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妾身卻能察覺到,七皇子顯然是認得我。只是...”
“只是什麼?”
徐妙錦道:“只是我在他身上卻沒有像是見到少師時那種熟悉的感覺,想來他若也如你我一般來自前世,應是前世後世之人。”
姚廣孝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心中想了很多,不由得想朱棣是不是也來到了此間。
但這並不是目前關鍵。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姚廣孝又問了幾個問題,徐妙錦一一詳細的回答了。
聽完徐妙錦的回答,姚廣孝沉默許久。
徐妙錦有些擔心的看着陷入沉思不說話的姚廣孝,低聲道:“少師。”
姚廣孝擡起頭來,看着徐妙錦道:“真人,貧僧有一計,可讓你破了此劫,重歸自由。”
徐妙錦掩蓋不住心中的歡喜,失聲道:“少師,少師當真。”
姚廣孝挺直了腰板,彷彿回到了前世爲朱棣謀劃帝王之路的時候,看着有些失態的徐妙錦重重的點了點頭。
“少師可否告知,具體該如何做?”徐妙錦壓抑住心中激動,自己期盼這一天實在是太久了。
姚廣孝冷聲道:“殺皇帝!”
“啊!”徐妙錦瞪大了眼睛,萬萬沒想到姚廣孝居然會說出這三個字。
“如,如何殺皇帝?”徐妙錦雖然痛恨樑老三,但心地善良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將皇帝殺死。
姚廣笑冷冷一笑,看着外面的冷雨,沉聲道:“借太子之手,殺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