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枝

“二哥, ”心兒打斷了他的話, 說道,“我如今雖回了穆家, 可我終究是楊家的和離之妻。我與岳家三爺,本就無緣, 如今, 更是雲泥之別, 還望二哥明白心兒的心意。”

沈仲彥嘆了口氣, 說道:“心兒, 你如今還是不明白嶽三哥的苦心。他得知你回到穆家,便將嶽老夫人爲他瞧中的親事推了,岳家衆人被他氣得不輕,直到今日,嶽將軍還不肯同他講一句話。他如此不管不顧, 只因、只因在他心中,早已容不下旁的女子。”

心兒輕輕搖了搖頭, 擡眼望着他的眼睛說道:“二哥,滄海桑田, 我早已不是從前的心兒, 還望二哥轉告岳家三爺,心兒感念他如此情深義重, 可我如今早已斷了這念想。”

他聞言緊緊盯着心兒,半晌,才緩緩問道:“難道心兒心中真有了楊墨?”

心兒想到楊墨, 眼中涌上一層霧水,忙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睛,緩緩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義,我與二爺成親一載有餘,如今雖已是和離夫妻,再不相見,可若說是要將往日恩情皆拋諸腦後,恐怕也並非易事。”

沈仲彥望着她,心中有些不忍,張口想寬慰她幾句,卻還是開口說道:“你待楊墨情真意切,卻不知楊墨他、他早已攀上了高枝,日後他便是駙馬爺了!”

心兒聞言不由得渾身一震,她擡眼望向沈仲彥,顫聲問道:“二哥,你說什麼?”

沈仲彥橫下心來,望着她的眼睛,緩緩說道:“來年二月,楊墨便要迎娶淳安長公主,聖上已經應允了。”

心兒只覺得渾身如墜入冰窟中冷了起來,她呆呆地望着沈仲彥,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忽然,她覺得臉上也冰涼起來,忙伸手撫了撫臉頰,卻發現不知何時,臉上早已滿是淚水。

沈仲彥心中不忍,忙從懷中掏出帕子來,輕輕替她拭了淚,口中說道:“心兒,我知道這話傷人,可卻是千真萬確,是幸郡王今日給太后娘娘請安時,太后娘娘親口所說。”

心兒只覺得心中針刺般痛了起來,自己離了楊家才兩月有餘,楊老夫人便急急地替楊墨尋好了親事,日後楊墨便要成了人人豔羨的駙馬爺。

沈仲彥見她低頭不語,眼中落下淚來,暗暗嘆了口氣,正要開口說話,便聽到身後有人說道:“嘖、嘖、嘖,果真是兄妹情深啊。”

二人聞言,忙轉身朝後望去,便瞧到沈家二夫人楊氏手中執着團扇,隻身一人款款走了來。

望着她那微微眯着的桃花眼,心兒不由得想到楊墨來,心中愈發痛了起來。她忙避開她的眼睛,垂下頭輕輕將眼角的淚拭淨。

沈仲彥將手中的帕子揣回到懷中,叫了聲:“二嬸。”

楊氏走到二人面前,心兒便輕輕福了個身,口中說道:“二夫人。”

楊氏瞧到她紅着的眼圈,心中不由得輕輕哼了一聲,面上卻仍帶着笑,轉身對沈仲彥說道:“仲彥,二嬸許久未見到心兒,有些話要同她講。”

沈仲彥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心兒,只得衝她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楊氏瞧着他走遠了,才轉身對心兒說道:“論理,你也當叫我一聲‘二嬸’,只可惜,你卻不能認祖歸宗,如今這般境況,想來日後只能在這穆家終老了。”

心兒擡眼望着她,她的眼睛與楊墨的眼睛真是極像,只是她眼中多了幾分嘲弄與譏諷。她冷笑了一聲,緩緩說道:“二夫人才從家庵回來,便如此心急着來穆府,可真是記掛着心兒。”

楊氏輕輕“哼”了一聲,說道:“那是自然,想當初我落難時,四小姐終究也是去沈府瞧過我的。我還記得那時四小姐口口聲聲稱我善妒、犯了七出,不想世事難料,最終竟是我安然無事,而四小姐卻因毒害姨娘而被逐出楊府。”

心兒望着她,緩緩說道:“究竟是世事難料還是人心叵測,想必二夫人比心兒還清楚。”

楊氏緩緩搖着手中的團扇,眯起眼望着心兒,說道:“事實如何,誰又會在意?我好心勸告四小姐一句,即便是你有心四處哭訴,恐怕也只能惹來更多的非議。這些高門大戶裡的夫人、奶奶們,纔不會關心事實如何,不過都喜歡在一旁冷眼瞧着熱鬧罷了。”

心兒冷冷地望着她,說道:“二夫人在沈家家庵清修多日,本以爲日後再見,二夫人會與從前不同,不想卻並未有半點改變。”

楊氏冷笑一聲,說道:“是沈家薄情寡義,爲何要我有所改變?若不是叔彥來年便要成親,玉容又苦苦哀求,恐怕沈家兩位老爺至今都不肯讓我離了那清冷之地。”

說到這裡,她神色不禁有些淒涼,擡眼望着心兒,說道:“即便如今我回到沈家,可上上下下哪裡還像從前那般待我?真可謂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如今,只有楊家飛黃騰達了,我在沈家的日子才能舒心些。”

心兒望着她,搖了搖頭,說道:“事到如今,二夫人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想着倚仗楊家的勢力重新在沈家揚眉吐氣,真是可笑至極!”

楊氏聞言挑起眉來,冷冷說道:“可笑?四小姐還真是不諳世事。若是四小姐孃家顯赫,又如何會被逐出楊家?”

心兒不妨她講出這樣的話來,又想到楊墨竟要尚長公主,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她的話似乎沒有說錯半分,卻直刺到她心裡。半晌,她才說道:“所以楊家老夫人才不惜要了二爺身邊的姨娘和那未出世的孩兒的命,心急着將這楊家二奶奶的位子空出來,爲的便是日後迎娶長公主?”

楊氏不妨她竟知道了此事,怔了怔,冷冷說道:“既然你知道了,便也不瞞着你了,墨兒是要尚長公主了!”

心兒不由得冷笑了起來,楊氏不妨她竟如此,厲聲問道:“你笑什麼?”

半晌,心兒才止了笑,顫聲說道:“我是替二爺感到可悲!你們一心只算計着如何對楊家有利,卻沒人替二爺他想想,你們可曾問過,他心中可願意?”

楊氏聞言不由得一怔,旋即便說道:“墨兒是楊家的子孫,他自然願意爲了楊家的前程而迎娶長公主。”

心兒不由得感到一陣悲哀,緩緩說道:“這只是二夫人和楊家老夫人的一廂情願!二爺在老夫人身邊長大,最是孝順,拼盡努力只願博老夫人一笑。若是他知道最‘疼愛’他的祖母竟要了他孩兒的性命、將他的髮妻逐出家門,二爺他該做何感想,你們可曾想過?”

楊氏緊緊攥着手中的團扇,冷冷說道:“墨兒如何,不勞四小姐掛念,只是你要知道了,尚長公主之事,墨兒也是點了頭的。”

心兒聞言,心中如萬箭攢心般痛了起來,她忍着淚,轉過身去,輕聲說道:“若是老夫人苦苦相逼,二爺他如何能不答應?”

楊氏冷笑一聲,便聽到身後傳來小丫鬟的聲音:“夫人,筵席要開始了,衆人正等着夫人呢。”

楊氏應了那丫鬟一聲,便繞到心兒面前,壓低聲音譏誚地說道:“四小姐可不要太過傷心了,身子要緊!”說罷,也不等她答話,扭身走了出去。

心兒聽到她的腳步聲遠了,忍了半日的眼淚終撲簌簌落了下來。她忙躲在亭柱後面,輕輕拭了淚,她雖知楊墨定是會再娶,可不想楊家卻如此心急,來年便要迎娶長公主。

想到楊墨,她不由得涌起陣陣悲哀,不知他心中是否情願,即便是不願意,也定不會違背楊老夫人的心意。他終究是被她緊緊攥在手中,他無力也不願逃脫她的掌控。

心兒正想着,便聽到綠果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小姐,你可在這裡?”心兒回過神來,忙從柱子後面繞了出來。綠果瞧到她似乎哭過的樣子,也暗暗吃了一驚,忙問道:“小姐,怎麼好端端的又哭了起來?”

心兒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過是聽到些不想聽到的消息而已。”

綠果也不便多問,只說道:“筵席要開始了,小姐還是快進去吧。”

心兒點點頭,今日是老夫人壽辰,衆人都在,她不願衆人瞧出自己是哭過的模樣,便先回了百花塢。綠果伺候她重新勻了粉,又抹了層淡淡的胭脂,蒼白的面色才略有了幾分生氣。收拾妥當了,她才帶着綠果去了筵席。所幸除了楊氏之外,並無旁人注意到。

心兒只覺得這筵席似乎分外漫長,她並未留意自己吃了什麼,也並未留意自己說了什麼,她腦中似乎只縈繞着一件事情,那便是楊墨要迎娶大長公主了。待送走了衆人,她才略有些恍惚地回到百花塢內。

綠果一面替她將頭上的步搖取下來,一面輕聲說道:“小姐面色蒼白,可是哪裡不舒服?”

心兒輕輕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離了楊府,便知道二爺他遲早還是會再娶的,可不想來年二月二爺便要迎娶長公主了。”

綠果聞言,手上不由得一停,又恐她瞧出了,忙一面替她梳着頭髮,一面寬慰她說道:“小姐也知道,楊府是楊家老夫人一人說了算,若是老夫人要二爺娶妻,想必二爺也不得不娶。”

心兒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正知是如此,才替他不值,只是今日我才忽明白了,自來了這世上,便再不能停下腳來,誰都得往前走。即便是再不甘心情願,也終沒法子再回去了。”

綠果輕輕點了點頭,只小心替她將髮髻鬆開,烏黑的頭髮便垂在她身後,閃着緞子一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