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

自從得知心兒有了身孕之後, 穆老夫人便將她留在穆府好生休養, 繡坊的事情便交到秋露手中,可秋露仍需照料着半歲的怡兒, 加之要到年節了,府內事多, 愈發無力照料繡坊。

好在繡坊內有李姑母在, 倒也頗令人放心, 這李姑母大小事宜都能應付的了, 再加上到了臘月, 繡坊只將繡好的物件送出,將其餘的銀子收回便可,並無其他需要留意的。心兒倒也難得清閒,隻日日閒在院內,得空便去秋露那裡逗逗怡兒。

一日, 心兒正在屋內繡着一個絳紅的肚兜,擡眼便瞧到一個小丫鬟捧了日日用的補湯送了過來, 只是那小丫鬟的每一步都走得分外小心些,似乎是極力想穩了心神, 可卻太過小心了, 那湯碗卻微微顫了起來。

心兒笑笑,擡眼瞧到那托盤上青白的纏枝湯碗, 忽覺得分外熟悉些,她忽有些恍惚,不由得望向那丫鬟。

那丫鬟似乎並未瞧到過, 瞧着眼生,那丫鬟見她望着自己,忙避開她的眼睛,只垂下眼恭謹地立着,可她的手卻微微顫了起來。

綠果正要去接那湯碗,卻不妨心兒忽拉住了她的手。她忙收了手,只望向心兒,心兒便對那小丫鬟說道:“今日倒是換了你來送這湯。”

那小丫鬟手一顫,忙說道:“平日送湯的姐姐今日有事,便讓我給四小姐送了湯來。”

心兒望着她的眼睛,這躲躲閃閃的眼神似乎許久未瞧到了,不想離了楊府,竟仍能瞧到這樣的眼神,她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你且放在桌上吧,我剛用過點心,一時倒吃不下。”

那小丫鬟擡眼瞧了心兒一眼,輕聲說道:“這湯放涼了便不好了,四小姐還是少用些吧。”

心兒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輕聲說道:“既放涼了便不好了,那倒是可惜了,不如,你用了便好了。”

那丫鬟不由得渾身一顫,忙說道:“這是四小姐的湯,我如何敢用?”

心兒笑笑,說道:“你不敢用,並不是因這湯是我的,而是因你知道這湯裡的玄機。”

那丫鬟聞言不由得慌了神,擡眼瞧着心兒射來的目光,慌忙跪了下來,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還請四小姐明察。”

心兒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想必你也不知道,我也不怪你,你回去吧。”

那丫鬟忙捧了那托盤要走,不妨綠果一把攔住了她,只說道:“這湯既是給四小姐的,那便留下吧。”

那丫鬟也不顧那麼多了,忙將托盤留在桌上,便忙走了出去。

綠果擡眼望着心兒,問道:“小姐,這湯?”

心兒低頭想了想,說道:“我們還是去瞧瞧夫人吧。”綠果應了,主僕二人便去了夫人蔣氏的院子裡。

蔣氏似乎也料到心兒要來,瞧到她來了,倒也不吃驚,只遣退了身旁的丫鬟,一時屋內便只留了二人。

蔣氏望着她,緩緩問道:“你都瞧出來了。”

心兒笑笑,說道:“心兒從前在楊家,日日便是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人也多了幾個心眼。”

蔣氏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怕你怪我,我也不怕你恨我,你知道你若是將這沒爹的孩子生了下來,旁人會如何講我們穆家。”

心兒點了點頭,說道:“伯母擔心的,心兒明白。”

蔣氏瞧了她一眼,她長得可真像她孃親,只是如今的穆家已經不是在西北時的穆家了,再容不得這有辱門楣之事發生了。她想到這裡,輕聲說道:“以你這孩兒,換了穆家的名聲,想必這孩兒也是願意的。”

心兒望着她,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伯母,無論怎樣,這孩兒終究是無辜的,他既來了,我們誰都不能拿了他的命去,心兒不能,伯母也不能。”

蔣氏搖了搖頭,說道:“你這般,可爲穆家想過?你雖是沈家的後人,可如今也算得是穆家的人,你要爲老爺、爲錦言着想啊。”

心兒忍了淚,輕聲說道:“心兒犯了錯,無辜牽連穆家,心兒心中也有愧。心兒生在穆家、長在穆家,早已將穆家視爲自己的家,又如何不會愛惜穆家的名聲,可錯已鑄成,心兒如今只想保下這孩兒!”

蔣氏轉過頭不去望她,她便緩緩跪了下來,說道:“伯母,穆家的名聲有我們穆家衆人來維護,可心兒腹中這孩兒,唯有我這孃親才能護得了她,若是我都不護着他,那誰才能保得他的平安呢?”

蔣氏也落下淚來,望着地上的心兒,緩緩說道:“心兒,你當真要爲了這未出世的孩兒,置穆家的聲名於不顧?”

心兒拭了淚,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伯母,心兒從前在祖母面前已經說過了,不管怎樣,心兒都要將這孩兒生下來,還望伯母成全。”

蔣氏長嘆了口氣,說道:“心兒,我是瞧着你長大的,又如何捨得你這般。只是今日的日子,不知有多少苦等着你。”

心兒衝她笑了笑,眼角卻涌上淚來,輕聲說道:“有伯母這句話,心兒和這腹中的孩兒便放下心來。”

蔣氏拭了淚,不再言語,心兒便緩緩站起身來,離了她,她望着她清瘦的身影走遠了,才垂下手來,只顫聲說道:“作孽,真是作孽啊。”

心兒回了百花塢,才覺得渾身沒了力氣,綠果忙扶了她在榻上躺好了,她才終長吁了口氣,只輕輕從枕下取了那玉佩出來,緩緩摩挲着。

綠果小聲問道:“小姐,此事要去稟了老夫人嗎?”

心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了,想必夫人也該明白我的心思了,只是日後,還需小心些。”

綠果應了一聲,心兒便合上了眼,那玉佩上的溫熱傳到她掌心,她不由得想到嶽明屹來,不知他在福建怎樣。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得他這孩兒,待他回來了,瞧到這孩兒,那狹長的眼中定會閃着笑意。

她不再想,只握緊了那玉佩,沉沉睡了去。

轉眼便到了二月,歇了一個月的繡坊又開門迎客,心兒過了頭三個月,只覺得身上分外輕鬆了些,實在悶得慌便同秋露一道去繡坊瞧瞧。心兒本就瘦削,因天寒着,穿的厚重,便難瞧得出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繡坊衆人並不知她有了身孕,只當是年前忙碌累壞了身子,仍需好生調養着。那李姑母一人操持着這鳳來繡坊,倒也沒出什麼紕漏,只那繡樣實在有些難了,便纔到穆府來問心兒。

心兒本就閒着,便常盼着她來,幾人一同商議着那繡品的模樣、顏色、用針、用線,時間倒過得更快些,她便也沒那麼悶了。

一日,秋露趁着怡兒睡熟了,便到百花塢來同心兒說話,心兒正繪着花樣,瞧到她來了,也高興起來,忙迎了上去。

秋露瞧她氣色不錯,便說道:“你這腹中的孩兒定是個懂得心疼孃親的孩子,從你有了身孕,便只見你吐過那麼一兩次。”

心兒笑笑,撫了撫肚子,說道:“他知他還未出生,便有衆人護着他,他心裡放心了,便不再胡來了。”

秋露伸手撫了撫她的肚子,說道:“旁人怎樣可不當緊,當緊的是你這做孃親的,一心全在這孩子上,我聽綠果說,你竟還衝着肚子講話呢。”

心兒“撲哧”笑了出來,瞧了一眼綠果,綠果忙笑道:“綠果去給兩位主子倒茶了。”說罷,便笑着轉身去了。

“這綠果倒愈發機靈了。”秋露一面望着她走出去,一面笑着說道。

心兒低頭望了望自己的小腹,輕聲說道:“他爹爹不能在他身旁,我這做孃的,自然要好生照料着他,同他多講講話,他便不會悶了。”

秋露忽聽她提到這孩子的父親,便嘆了口氣,說道:“你不願提,我便也不敢問,這孩兒的爹爹可是心兒口中那位舊識?”

心兒點了點頭,說道:“正因是他的孩兒,我拼了命便也要將這孩子生下來。”

“可我便不懂了,他既待你情深義重,可爲何偏偏不能娶你?即便他有了妻室,也不能棄你母子與不顧。”秋露忍不住說道。

心兒搖搖頭,說:“事出有因,他並不是棄我們母子與不顧,日後嫂嫂便知道了。”

“也罷,你不願說便罷了。”秋露緩緩說道,“每次瞧到你,我總會想到鳴兒,若是我當初有祖母這樣的氣魄便好了,也不會將鳴兒送了回去,讓她丟了性命。”

心兒也想到鳴兒那嬌憨的模樣,輕嘆了口氣,說道:“若不是歷經穆家興衰,祖母興許也不會如此開明,當時嫂嫂也是不得已,想必鳴兒姐姐泉下有知,也不會埋怨嫂嫂。”

秋露點了點頭,又忙拭了眼角的淚,說道:“也罷,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傷心事來。”

心兒笑笑,伸手撫着自己的腹部,忽覺得腹中似乎有什麼在動,像一根手指在裡面輕輕彈了彈她的肚子。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將手緊緊貼在腹上,半晌那“手指”又輕輕彈了一下。她擡眼望着秋露,說道:“嫂嫂,他動了!”

秋露聞言也驚喜地將手放在她腹上,果然,裡面又輕輕動了一下。

秋露也笑了起來,說道:“果真在動呢!”

她正說着,便聽到身後有婆子說道:“四小姐,繡坊的人來了。”

二人回過頭來,這才瞧到李姑母同大巧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屋內。秋露一愣,忙將手從心兒腹上拿開,而心兒卻仍撫着肚子,眼中滿是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