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兒和華蕊二人不敢在路上逗留,催促車伕驅趕馬車一路返回青葵園,秀兒稍稍掀開車簾的一角,透過縫隙往外看去,此一回去,就像入了一個巨大的牢籠。
每日只是攏月閣,流雲閣這兩個地方,狹小的空間終難讓人心情舒暢,不免心生鬱悶和惆悵。而這外面的世界,雖然險惡重重,可畢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有太多的不確定就會有更大的誘惑力。
華蕊似是明瞭秀兒的心思一樣,只是看了她一眼,並沒有阻止她。誰都曾經年少過,那難以抑制的飛翔的夢想都有過。如今自己被社會這個煉爐磨去了棱角,隨遇而安、與世無爭纔是生存之道,過多的奢求和夢想只會折斷自己生存的翅膀。
“停,快停下來。”秀兒猛然大聲驚叫起來。
飛馳的駿馬被車伕強制勒住。車還未停穩,秀兒就越過華蕊,不顧一切的跳下馬車。這樣莽撞的秀兒讓華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意識到什麼的時候,秀兒已經衝向了路邊的人羣。華蕊顧不得深究其原因,也隨之跳下馬車,緊隨在秀兒的身後。
人羣中,是一位蓬頭垢面的乞丐,衣衫襤褸,衣服上的灰塵和污垢已經遮住了它原本的色彩,因爲天熱的緣故,剛剛走近,一股股刺鼻的異味直刺的人無法呼吸。周圍圍觀的人羣都一個個掩着鼻口。而這個被一羣嗡嗡亂飛的蒼蠅包圍的乞丐則看着周圍的人羣傻笑着。露出的慘白的牙齒和臉上黑色的污泥形成鮮明的對比,也正是因爲她這樣的怪動作,才惹來了這麼一羣看熱鬧的人一陣陣的鬨笑。
秀兒走近她,緊緊盯着這個乞丐的臉,對她身上的臭味沒有絲毫的反應。看着看着,她又伸出白嫩的小手將散落在臉上的硬邦邦的頭髮往後撥了撥,然後拿出巾帕細細地擦去乞丐臉上的污垢,漸漸地依稀可辨出她原本的面貌。周圍的人都奇怪的看着這個衣着華麗,美麗妖嬈的女子莫名其妙的行爲,沒有一個人說話。
“真的是你!”秀兒拿着巾帕的手定格在乞丐的臉上,脫口而出的話裡有震驚,更有懷疑和愧疚!
火辣辣的太陽光底下,在揚州的街道上,一個乞丐的醜陋傻笑吸引了一羣圍觀的人,雖然空氣中吹送的熱風讓人渾身汗水淋漓,可絲毫沒有影響到周圍人看熱鬧的興致。而更爲好笑的是,一個涉世不深,深藏閨樓的青樓女子竟然無論如何,以性命相威脅要將這名乞丐帶到青樓奉養!而自己迫於這種威脅居然同意了。
華蕊想想剛纔在街上發生的事情,簡直難以置信!但是鼻翼間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氣味充斥着整個馬車,讓她不得不相信這是事實,是剛剛發生過的實實在在的事情。而剛纔自己只有頭昏腦漲,中了邪了纔會同意秀兒的要求,和這個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兒乾淨地方的乞丐同乘一車。
她將身子又往車門口的方向挪了挪,毫不避諱地拿出巾帕捂住鼻子。讓她感到奇怪的是一向愛乾淨和自己相比只有過之的秀兒竟然從見了這人之後就性情大變。
這時的秀兒坐在乞丐的對面,將剛剛在菊心坊買
的點心全數捧到乞丐面前,任乞丐狼吞虎嚥地享用,還時不時地用巾帕擦去她嘴角的碎屑。臉上除了心疼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
華蕊忍了忍,可心中的疑團是越來越大,雖然自己一再詢問,甚至告訴秀兒,不說清楚這個人的身份,自己堅決不同意帶她回去。
可最終得到的答覆是,這個乞丐是自己的遠方親戚,和自己一起來到揚州,最終走散的說法。針對這個明顯有些搪塞的解釋,華蕊難以相信,可秀兒再難鬆口,只是一臉堅定地說要帶她回去。否則她就不回青葵園,要和這個乞丐一起露宿街頭。
秀兒的固執和任性讓華蕊很是無奈,每每遇到這樣的秀兒,她都是無計可施,唯有妥協,而這次也不例外。可馬上就要到青葵園了,青娘那關該怎麼過?她覺得應該先讓秀兒有個準備。
“秀兒,這個人對你來說真的有那麼重要?”華蕊試探着問道,眼睛盯着秀兒,希望從秀兒瞬息變化的神態中捕捉到一點點線索。
秀兒的眼睛裡霎時盈滿淚水,眼睛一眨,撲簌簌落下一串晶瑩的珍珠來,咧了咧嘴,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哭出聲來,半晌,期期艾艾地喚道:“姑姑。”
華蕊的心一軟,眼睛也酸酸澀澀地,趕忙用手擦去秀兒臉上的淚水:“不哭,不哭。姑姑不問了,不問了。”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她伸手將車簾掛了起來,看着馬車外飛馳而過的樹木,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秀兒說道:“你這樣帶着這個人回去,可曾想過你以後將怎麼安置這個人,而青娘,你可能也知道,她又怎能無緣無故的收留這樣一個沒有一點價值的乞丐?
即使青娘在你的軟磨硬泡下同意了,可以後她住在哪裡,你看她現在不能自理的情況,誰來照顧她?這些問題你考慮過了嗎?本來,你在這個青葵園中就已經是一些人的梗中刺,而這件事你更是將自己架到了火上來烤!可能你以爲我心腸冷,面對這麼個可憐的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之色,可你哪裡知道,生活的無情與冷酷告訴我,有時候同情別人就是陷自己於不義。你再看看這揚州的大街上,每日凍餓而死的人有多少!
我們微薄的同情心能夠救得了幾個人,又能夠救得了一個人幾日,因爲我們也是一羣可憐人,我們的命更是掌握在別人的手中,什麼時候有人想收走了,攔都攔不住!所以我們不能同情,不敢同情,更無力同情。”
華蕊的聲音越來越弱,這番話好像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最終陷入濃濃傷感的沉思中。
馬蹄得得車輪飛轉,不大工夫馬車已經回到青葵園,秀兒扶着仍舊吃得不亦樂乎的乞丐下了馬車。站在青葵園威武氣派的大門前,深深吸了口氣,鼓足勇氣和華蕊走上了穿梭園中的另一輛車。
她暗暗下定決心:雖然自己有今天令人不齒的遭遇全拜這個人所賜,可畢竟她能有今天的下場也是因爲自己的父親。如今人已經瘋癲,既然自己遇到了,就不能裝作視而不見,否則自己日日夜夜都會被噩夢纏繞,一生都難以心安!就算是報答父親的生育之
恩和養育之情吧,爲了留下她,秀兒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落霞居的大廳口,秀兒攙扶着乞丐走下來,立刻引來了路過這兒的人的注意。一個渾身散發着腐臭的乞丐被領到青葵園,在她們的認知和記憶中尚屬首次,所以受好奇心的驅使,不一會兒,這個消息就引來了不少圍觀的人,當然很大一部分人是懷着幸災樂禍的心情來看笑話的。她們互相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想法,拭目以待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如何收場!
青娘也在不知誰的稟告中腳不着地地飛奔下樓。當她不敢置信的眼睛切切實實看到眼前的乞丐時,臉也隨之陰沉了下來,可青娘畢竟是老謀深算,沉穩持重。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就這麼被她生生壓了下去。
華蕊在這園子裡和一般的人不同,爲人處世雖做不到十全十美,可從應酬到日常的交際,也算是面面俱到,今天竟然看着秀兒這孩子做出這樣有欠思考的事而沒有阻止,一定是有隱情!想到此,她冷眼看了看周圍神色各異,心懷叵測的衆人,厲聲說:“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都杵在這兒讓外人看笑話?”
幾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姑娘一看情形,擔心殃及池魚,就趕忙打着哈哈招呼着要好的姐妹回自己屋裡去了。而一些反應遲鈍些的一看別人已經走了,也慌忙灰溜溜地溜了回去。
轉眼的功夫,大廳裡只剩下青娘、月娘、華蕊、秀兒和東張西望,咧嘴呵呵笑着,嘴裡流着涎水的乞丐,以及站在一旁戰戰兢兢、不知何去何從的靈兒。
青娘看周圍人已散去,回頭吩咐道:“靈兒,你帶這個乞丐去洗澡沐浴,招呼着點兒。”靈兒答應一聲,趕忙拉着乞丐往一側的僕人用的澡堂子走去。
“秀兒,華蕊,你們兩個到我房裡來。今天的情況必須給我解釋清楚。否則我不會姑且縱容!”說罷,轉身上樓,踏上一級臺階,又扶着欄杆回過頭來,“月娘,你也過來吧,省得過後又責怪我偏私!”後半句聲音低沉,向賭氣一樣。秀兒卻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很不是滋味,月娘肯定沒少爲自己和青娘置氣,可現在自己又讓這個真正疼愛自己的人陷入兩難之地。她悄悄回過頭充滿歉意地看着跟過來的月娘,欲言又止!
月娘喟嘆一聲,“走吧!”說完,拍了拍秀兒的肩膀。頓時秀兒感到一股暖流和一道莫名涌起的力量支撐着她。她停下來等月娘和華蕊走過後,緊緊跟在她們身後,臉上分明標榜着義無反顧和視死如歸的悲壯。
“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怎麼把這個乞丐帶了回來?秀兒不知道這兒的規矩,華蕊你可是在這兒生活了十多年了,你也不懂?還是今早腦袋被車撞到了!”青娘坐在她往常常坐的榻上,月娘坐在另一側,滿臉擔憂地看着地上垂首而立的秀兒和華蕊。
“媽媽,這怪不得華姑姑。是我,我威脅姑姑,如果不讓我帶她進來,我當時就撞死在樹上。姑姑沒有辦法,才同意的。”秀兒一看華姑姑要代自己受過,被青娘這麼質問着逼到進退維谷之地,趕忙申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