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摸到了什麼東西。
堅硬, 冰涼,略滑,帶着水的潮溼和土的腥氣。
她眉頭皺了下, 慢慢挺腰坐好, 回過頭,藉着月光打量剛剛碰到的東西。
果不其然, 那種特殊的觸感……她沒感覺錯, 這是骨頭,人類的指骨。
指骨大半埋在土裡, 只露出一小截,帶着淺淺泥漬, 月光下透着慘白,彷彿在無聲傾訴着什麼可怕的事。冰涼夜風拂面,各種夜獸低吼充斥在耳邊,眼下場景很能打擊人心底的脆弱點, 不尖叫着倉皇而逃已經是很剋制。
宋採唐卻不怕。
這麼多年, 她看到最多的就是屍體,各種各樣, 一截指骨,還嚇到她。
但她覺得,這大約……不是一小截指骨的事。
她小心後退, 用手拂去地面浮塵, 略往下挖了挖, 果然, 一整隻手骨出現。
四下觀察摸索,在指骨附近,又發現一片略浮的土,輕輕一挖,不用多深,就看到了另一塊人類骨頭——顱骨。
宋採唐皺了眉。
這裡是河岸,寬敞平坦,沒有墳包,土質各種也一樣,沒有新土。這隻手骨,應該在這裡被埋了很多年,也許地勢被人踏平漸改,也許地底活動的小動物挖坑做窩,土質鬆動,把這骨頭顯露了出來。
她並不是聖母,天底下所有死人的事都要管,比如方纔追殺她的黑衣人,被趙摯暴力一招解決性命,她就沒有什麼特殊想法。
每個世界,都有遊走在黑暗面的亡命之徒,這個大安朝,趙摯除了貴族階級身份,還是個執法者,行爲亦爲救人自衛,黑衣人的死,她主觀上並不覺得有錯。
可是這具屍骨,不一樣。
非正常死亡,非一般形式的入土安葬……
這是樁命案。
正想着,一邊暈過去的趙摯有了動靜。
“唔……來……我這裡……不怕……”
他緊緊着眼,眉毛皺的死緊,臉色十分難看,似乎在夢境裡經受着難以言說的危機。
他聲音很低,很含糊,宋採唐聽不真切,只是隱隱覺得,他在保護一個人。
非常重要。
趙摯身體微微顫抖,手突然乍起,在四邊摸着找着,宋採唐來不及反應,被他摸到了手握住,然後,整隻手生疼。
趙摯的力氣非常大,握着她的力道非常緊,好像害怕失去她,好像下一瞬,她就會消失不見。
奇怪的是,抓住她的手後,趙摯神情放鬆了一點,不再咬着牙整個人繃着勁,像下一秒就會失控的弦,他將她的手鄭重放到胸口,輕輕摩娑:“我在,你不會死……”
宋採唐看着趙摯,眼梢微擡。
你不是討厭女人嗎!伸手照顧一下都左扭右捏不肯靠近,現在怎麼敢抓女人的手了?
膽肥了啊!
宋採唐不知道趙摯把她當成了誰,手上已經疼的發麻,知覺漸消。
但她猶豫了片刻,並沒有甩開趙摯的手。
當然,她也甩不開。
趙摯神情漸漸平靜,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宋採唐看着看着,發現趙摯閉着眼睛的樣子溫和多了。他相貌本就不錯,劍眉高鼻,輪廓深邃,骨相五官都非常出色,沒了平日裡盡顯驕矜桀驁,時有鋒芒的眼睛,這張臉多了股優雅君子的感覺,似幽蘭空谷,帶着上位者貴神秘味道。
縱使臉上有很多細小傷口,額頭還兩個包,隱隱露有血絲,也並不影響觀感。
傷口,腫包……
宋採唐心虛的咳了一聲,視線移開,看向河面。
她也不是故意……把趙摯弄的滿臉傷的。
他大男人氣概那麼重,應該會原諒吧。
趙摯並沒有睡多久,宋採唐看會兒河面的工夫,他就醒來了,一睜眼就精神奕奕,精力充沛,彷彿剛剛不是見水昏倒,而是他走了太遠的路,歷了太多事,太累了需要休息。
宋採唐在呼吸頻率略快,眼皮略有顫動時,就收回了自己的手,如今,這隻手託着腮,配着面頰的吟吟淺笑,月光下清慧又溫柔:“觀察使大人,這一覺睡得如何啊?”
趙摯摸着後頸活動頭部:“還行。”
“沒做惡夢吧?”
趙摯目光閒閒射過來,劍眉挑的高高:“我像是那麼沒用的人?”
宋採唐趕緊捂住嘴,別把口水噴在對方身上,不雅。
“哈哈哈哈哈——”
趙摯側頭眯眼:“你笑什麼?”
“沒什麼,剛剛你睡覺時,我想起個笑話。”
“想同我分享?”
“不,”宋採唐十分嚴肅的搖頭,“想想還是給別人留點面子,不說的好。”
趙摯煞有其事的肯定:“你這種想法很好。”
然而他越說話,宋採唐就越想笑,爲免出現意料之外的尷尬,趕緊把這波給過了,宋採唐直接話入正題:“既然你醒了,我有兩件事同你說。”
趙摯大爺似的盤腿坐:“講。”
“頭一件,是這個——”宋採唐指了指身後那隻手骨,以及顱骨。
爲了讓趙摯看清楚,她將浮土都清理乾淨了,手骨顱骨暴露非常明顯,全部白森森。那圓圓顱骨,別說皮肉,連毛髮都找不着了,就光禿禿一個頭部骷髏,兩隻黑洞洞的眼睛,不,眼洞看着你,怎麼看怎麼瘮人。
趙摯並不怕,不再盤坐,皺眉站了起來:“死人?”
宋採唐:“很顯然是。”
趙摯:“盧光宗?”
宋採唐翻了個白眼:“這具屍體腐化這麼嚴重,只剩骨頭,盧大人近日才傳出失蹤消息,哪怕他月餘前就失蹤被害,也不會腐化的這麼快。”
她說着說着,突然發現趙摯一邊脣微揚,他在笑。
宋採唐眯了眼。
趙摯是觀察使,還是戍邊多年,見過不知道多少死人的將軍,會不明白這個?
這是逗她玩呢!
真是惡趣味。
在宋採唐心中,趙摯的年紀,在她眼裡只是個熊孩子,不成熟的小崽子,開點玩笑,她還能怎麼着?總不能按住揍一頓吧?
趙摯摸着下巴,嗯了一聲:“你給我看,是懷疑它出現在這裡並不尋常?”
“沒錯,”宋採唐指着骨頭,“雖光線不夠,看的不太真切,但我已有些觀察結果,可同觀察使分享。”
“觀察使看這顱骨,面部較大而狹長,乳突發達明顯,眉弓明顯,眉間突度顯著,鼻根點凹陷很深——這些,都是男人骨骼特點。當然,此結論是否確實精準,還需要整具屍骨挖出驗定,不過若我沒看錯,這具屍骨,應該是男人無誤。”
趙摯沒說話。
宋採唐繼續:“我剛剛坐在此顱骨前仔細觀察良久,死者矢狀縫,蝶額縫,都處在開始癒合,且未完全癒合的階段,遂可以推斷死者年齡——”
趙摯似乎感覺有些新奇:“你看一具屍骨,可瞬間分辨男女,還能推斷年齡?”
宋採唐點點頭:“會者不難,難者不會。”
“骨頭承載着一個人的成長曆程,我們的很多經歷,都可以在骨相上看到。男女性別不同,骨骼細節也多有不同,尤其盆骨,基本上看一眼,就能確定男女。至於年齡——”
她指着死者頭骨:“我們中土人,顱底蝶骨體與枕骨基底連接處有一軟骨相隔,叫做基底縫,這個縫,所有人癒合時間都一樣。二十一至二十三歲,它開始癒合,二十四到三十歲,它基本癒合,有殘留痕跡,而這具屍骨的情況是,開始癒合,且未癒合完全,所以——”
趙摯:“他的年齡,肯定在二十一到二十三歲。”
宋採唐微笑:“沒錯。”
她手指指向指骨:“觀察使大人再看他的手,他的掌骨寬大,略有磨損,以他如此年輕的年紀,想要有此骨頭特徵,必然常年累月的做一件事,手要出很多力,他很勤奮,甚至日夜不輟。”
趙摯皺眉:“農人?木匠?”
宋採唐不做評論:“具體是幹什麼,只憑這個,我看不出,但不管他幹什麼,他一定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很勤快自律的人。”
“他的顱骨,觀察使也看到了,有破損。年深日久,天色又暗,我看不出這破損傷痕與死因有關,還是死後意外所致,但很明顯,他這個樣子出現在這裡,很不同尋常。”
宋採唐擡頭,與趙摯視線相匯,兩人眸底情緒一致:這怕是一樁命案!
良久,趙摯方纔說話:“不管是不是命案,今夜是沒空理的,理也理不了,先拿東西蓋上,等天亮了再說吧。”
宋採唐也有此意,和趙摯說這件事,並不是要馬上解決,而是她覺得,趙摯應該要知道。
不能確定這具屍骨出現在這裡是何原因,這裡是不是第一案發現場,趙摯和宋採唐除了拿東西把屍骨蓋上,做上記號,還要保護現場,離的再遠一點。
離這裡遠了,離水,就近了。
宋採唐半是擔憂半是調侃:“離水近,觀察使行麼?”
趙摯一派大義凜然:“就這點距離,誰會怕?”
宋採唐差點沒吐槽,那剛剛是誰見水就暈過去了!
好在岸邊足夠寬,往前往側走一點,誰的心理承受能力都能顧及到。
趙摯試了試腿,好像還是使不上力,再一次單腿跳着,走到宋採唐新選的地方,盤腿坐下:“第二件呢?”
宋採唐垂眉,從袖間掏出一枚白色絲帕,在趙摯眼前晃了晃:“你看這月色,這梨花,這水景,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想讓人作詩?”
趙摯眨眨眼:“所以呢?”
“所以我要作一首流芳千古的好詩,可惜沒有筆墨。正好你受傷,流了那麼多血,現在還熱乎新鮮着,不用多浪費?”
趙摯眼睛危險眯起,好像明白了什麼……
可是不等他反應過來,宋採唐已經衝他明媚一笑,手指戳過來,按到了他腰間的繃帶上。
這處傷太重,哪怕換了藥,血也沒完全止住,紗布表面仍有潮溼血漬,宋採唐輕輕一按,手指就紅了。
她放下絲帕,用手指在上面寫起字來。
不夠了,就又按一按趙摯傷口。
趙摯:……
光線不明朗,哪怕離的近,趙摯也看不到宋採唐寫了些什麼,咬牙切齒:“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趁我剛剛睡着——”
“君子哪能趁人之危上下其手?”宋採唐還很有道理,“總要知會你一聲嘛。再說,你也沒睡多久,不耽誤,我這詩興來的正好。”
宋採唐故意側着身子,避着趙摯不讓他看,寫完將絲帕麻利一折一捆,以油紙包着,小跑到河邊,將紙包扔進去,讓其順着水勢往下流。
趙摯:……
宋採唐回來,微笑解釋:“寄情於詩,託於水上,怎樣,浪漫吧!”
趙摯閉眼:“我並沒有興趣想看。”
“我知道,”宋採唐笑眯了眼,“女兒家心事,你個大男人難道好意思打聽?也不害臊!想想也不禮貌啊!”
趙摯:……
今日初十,太陽落下就能看到月亮,但月亮落下的時間也很早。
折騰這麼久,已是夜深,過不多久,月光也會看不到了。
安靜良久,宋採唐輕聲問:“要走麼?”
趙摯搖了搖頭:“夜深林密,離開更危險,不若守在此處。”
宋採唐雙手抱膝,擡頭看着墨藍星空,幽幽長嘆:“希望我們運氣能一直好,安全到天亮。”
趙摯沒說話。
可幾息之後,他眉宇微沉,耳朵動了動,眼瞳倏縮,突然朝宋採唐撲了過來:“小心!”
宋採唐被他帶倒,滾了幾滾,壓在身下,同時一隻羽箭劃破長空,“咻”一聲,狠狠插在宋採唐剛剛坐着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