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慎腫着眼, 聲音嘶啞的朝所有人放話:“不僅我不同意,我的家人,我的族人, 所有盧姓之人, 都不同意!”
“我爹這一輩子很苦,沒得安享晚年, 絕不能再死無全屍!”
死者親子突然出來放這麼一大通狠話, 現場一片安靜。
圍觀羣衆感想各異,支持哪邊的都有。
有人說人死爲大, 不好不尊敬,拿刀剖人實在是有點殘忍, 而且盧大人那麼好,生前做了那麼多好事,應該要好好送他走纔好。遇到這種倒黴事已經很難受了,何苦再讓老大人心魂難安, 在地下哭泣?
有人卻說就是因爲這樣, 就是因爲老大人太好,他死的這麼冤, 活着的人才更應該竭盡全力找到兇手,爲他報仇。儘快抓住惡人,難道不是現在最應該做的事麼?
而且之前天華寺的案子, 大家都聽說了, 這位宋姑娘一手剖屍絕活鬼斧神工, 那是在閻王爺面前走過活的, 能通陰,最擅問死人過往,只要讓她一剖,讓她摸一摸五臟六腑,這人生前去了哪兒,幹了什麼,吃了什麼,中毒沒毒,中了的話是什麼毒,一切一切,都是在哪個時辰發生的,她都能知道!
只要她上手,用那小刀子劃一劃,兇手定能很快找到!
老仵作吳泊此刻也看完了屍體,站了起來,看向盧慎,面部表情十分嚴肅:“小盧大人該是不瞭解剖屍,纔會如此牴觸,其實不必。”
他往前幾步:“小老兒雖初至此地,並未見過宋姑娘剖屍現場,但聽聞過很多細節。宋姑娘剖屍並非血腥腥直接拿刀亂割,每一步,都有順序和技巧,對死者的尊重也是足足的。不管取下多少器官,哪怕截斷了骨頭,待一切結束,宋姑娘都會精心縫合,死者最後身體表象,除了肚腹間多出一道縫合後的血線,哪哪都跟正常屍體一樣,穿上衣服更是瞧不出來……小盧大人儘可安心。”
他這一說,衆人也想起來了。
是啊,人宋姑娘剖完屍並不會讓死者敞着肚子餵食野鬼,都會好好縫起來,前後幾乎沒什麼差別。這樣的話……爲什麼不讓宋姑娘試試?
能更快找到兇手啊!
圍觀衆人一時眼睛很忙。
有的看向老仵作吳泊,老仵作都這麼說,一定不會錯,人家都想開眼學,證明這本事非常不一般,得試試啊!
有的看向宋採唐,眸底全是佩服,嗯,也帶着點畏懼,不敢看太久,還下意識離遠一些。
有的看盧慎,神□□勸。聽人勸,吃飽飯,一切都是爲了破案啊,小盧大人何不想開點?
張府尹就站在盧慎邊上,現下跟着勸:“破案要緊,緊急時刻取捨更應不拘小節,你肯定也想知道你父親是怎麼死的,這些天經歷了什麼,咱們一起努力,儘快找到兇手,不好麼?”
盧慎並不聽勸,梗着脖子大聲道:“不好!任你們舌頭翻出花兒來,我盧家不答應就是不答應!每年命案那麼多,以前沒剖屍,不也都破瞭解決了?怎麼這一回就不行!是你們在集體承認自己能力低,沒女人幫忙幹不了活兒麼?幹不了乾脆滾蛋,讓上邊派新的來,我還不信了,我爹這案子還能沒人管!”
這話夾槍帶棒,還帶上男女曖昧色彩,十分不入耳。
趙摯當下一甩手,掌風扇了盧慎一個耳光:“你父新死,你便在這裡如潑婦般無理取鬧,可是覺得很光彩?”
盧慎眼睛更紅了,瞪着趙摯的眼神像仇人,頭一低,喉頭髮出一聲困獸般低吼,就要整個頂過去肉搏。
溫元思趕緊攔了他,用力架住他的胳膊:“我等體諒小盧大人剛剛失父,情緒悲痛,難以控制,但小盧大人在欒澤爲官也有幾年,難道不認識我等幾人是誰,認爲我等是那不負責任的官?”
溫元思指了指趙摯:“這位你之前大約沒見過,不認識,他是自汴梁來的觀察使,趙摯趙大人,負皇命遊走四方,監察諸地刑獄,再沒有比他更適合監理本案了……”
以一種特殊韻律,帶着安靜人心效果的話意緩緩道來,溫元思很擅長這樣調整人們的心態。
他拍着盧慎肩膀,語重心長:“雖則小盧大人走到今日,是你自己努力,可今日起,你父親便不在了。沒人爲你的成功驕傲自豪,沒人在你犯錯時苦心糾正,在你失意時給你支撐的力量,小盧大人,你許該學着長大了。爲官任職,坐鎮一方,盡忠一事,方纔的話,很是有些不妥。你質疑官場,質疑同僚,豈非是質疑自己?”
“再難過,也要顧惜自己的羽毛……”
盧慎嘴脣緊抿,直直瞪着溫元思,看樣子憋的不行,但並沒有說話。
到這會兒,跟着盧慎的管家魯忠終於跟着跑過來了,拉住盧慎就勸:“少爺莫急,莫着急啊!不管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想法,諸位大人都是明理之人,都是可以商量的,萬不可衝動啊!”
勸完盧慎,魯忠又給溫元思陪笑臉:“我家少爺是急壞了,聽到老爺被害過世就暈了一場,一醒來就往這跑,若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諸位大人擔待,少爺本心也不想這樣的。至於剖屍,發生命案,官府要破案率,我們上下都理解,但家屬心情,也不能完成不遷就,您說是不是?”
不得不說,魯忠是個人才。
他身材長相皆不出衆,沒有任何亮點,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唯有一雙眼睛長的不錯,已過中年,仍然黑亮有神,十分聚氣。
這一番話,誰誰不得罪,還兩面安撫,氣氛頓時變的沒那麼緊繃了。
可有心人也能品出點味兒來,他還是幫着盧慎,幫着盧家。
這也很好理解,他是盧家的管家,不幫着自己家,難道幫官府?
盧慎沒有再說話,可也沒答應,這反應很是說明問題。
不讓說話,行,他就站在這裡,定定看着,看誰敢衝他爹!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聲大笑爆出來,衆人轉頭去看,還是之前那個口無遮攔的醉漢。
哪怕被衙役們制着,不能走過來,醉眼也惺忪,那張嘴卻仍然閒不住:“一起子頭上生蝨,臍下生瘡的爛人,滿屋子男盜女娼,不讓剖屍,不想找兇手,是不是幹了什麼專心事!”
“我說小盧大人,你該不會是話本里寫的那路畜生,大義滅親弒了父吧!”
盧慎暴怒:“你胡說!”
“哦,不是啊,”醉漢嘿嘿笑了下,“那我知道了,盧光宗不是你親爹!你殺了他也不算弒父哈哈哈哈!”
盧慎面額漲紅:“牛保山你莫要胡言亂語,信不信我現在找人抓了你!”
那叫牛保山的醉漢比他腰板還硬,當下梗着脖子喊:“你抓啊!有本事你殺了我,讓我跟我那兒子地下團聚去,好好到閻王爺殿上告你盧家一狀,讓天下人睜眼看看你們這羣人模狗樣的都是什麼貨色!”
這一幕出來,不僅宋採唐皺了眉,心生蹊蹺,在場很多人都同她一樣。
不過很快就有人爲她解惑了。
這邊兩人正在吵,張府尹就開始跟她們科普了:“這牛保山,也是個可憐人,災年時家人死絕,只剩下個兒子,一路辛苦拉扯長大,爲了兒子都沒續娶,眼看兒子長起來,出息了,到享福的時候了,兒子突然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兒子一向老實孝順,有事不可能不同當爹的說,這一沒音信,牛保山就着急,報了官。安撫使盧大人當時承皇命出行,正好到的也是咱們汴梁,官聲特別好。下層官府沒立時給出牛保山滿意的結果,他就過來求助,結果……自然是沒有好結果,牛保山就恨上盧大人了。”
“之前還好,盧大人一直在汴梁做官,出來的時候少,他夠不着,整日頹廢,一度避着人深山獨居,很長一段時間,別人都看不到他。這兩年盧大人調職到欒澤,牛保山就坐不住了,常跳出來,不是罵街就是攔車,擾的盧家煩不勝煩。偏他只幹這些事,不傷害別人,也不犯法,盧家拿他沒辦法。”
張府尹總結:“此人與盧家有仇,見到盧家不好肯定會踩兩腳,他的話……要謹慎做爲證詞使用。”
這邊兩人還沒吵出結果,牛保山眼神陰森,話題已跳到另一邊:“老子難道沒說錯?沒有男盜女娼的事,你爹跟個寡婦不乾不淨的?那甘四娘長的很好看吧,你爹玩的可開心?哦,瞧你這臉拉的,怎麼,不高興了?這麼不高興,難道我漏了你?你同你爹一塊玩的?”
這話出來,盧慎還沒反擊,別的人先受不了,跳出來了。
“牛保山你說話有點譜!罵盧家就罵盧家,帶上我娘幹什麼!沒風沒影的事,少瞎咧咧!”
這次跳出來的人,宋採唐有點眼熟。
仍然是天華寺前曾見過的那對母子……裡的子。
少年十四五歲,扶着麗色如姝,體態十分年輕的母親,滿臉都是怒意,婦人咬着脣,臉色漲紅,眸底淚漣漣,看上去十分可憐。
張府尹又開始低聲科普:“這對母子算是咱們這的名人,婦人姓甘,人們喚一聲甘四娘,廚藝很好,並非本地人,十幾年前來到這裡,已有身孕,沒有投親,也沒另嫁找人做靠山,租了個院子,把孩子生下,後來積蓄用完,就用一手廚藝換錢,獨自養孩子,孩子隨她姓,叫甘志軒。”
“寡婦帶個兒子,還沒有親族,誰都能想到,會有怎樣的名聲。不管外頭傳的事是真是假,甘四娘對孩子是真的好,不願委屈了孩子,掙的錢全部攢着,供甘志軒讀書,甘志軒也爭氣,資質不錯,學業很好,也很孝順……”
接下來就是三個人輪流懟。
牛保山懟盧慎,懟完了攻擊甘氏母子,甘氏似是怕的不行,緊緊抓着兒子衣角,沒說話,甘志軒似是見不得母親這樣,怒氣越來越大,揪着牛保山罵,逮着盧慎讓他還公道。
甘志軒是讀者人,不像牛保山罵的那麼髒,但秀才罵人也是很厲害的,再加上盧慎剛死了爹,腦子不清楚,脾氣又大,幾番一攪和,氣焰越來越強烈。
事情鬧大,盧家管家魯忠不可能呆站着,一直在運用各種話術,四處周旋。
真是好一場大戲,熱鬧非凡,衆人看了個爽。
慢慢的,宋採唐感覺有些不對,話說的越多,信息露的就越多,她突然覺得,這對母子和盧家應該認識。
許是盧慎,許是管家,許是死去的盧光宗。
事情到此,幾乎成了鬧劇,影響辦案。
宋採唐朝溫元思使了個眼色,走向盧慎。
溫元思瞬間領悟,立刻着手安排,示意下面衙役控場,把看熱鬧起鬨的百姓壓下去,將幾個吵成一團的拉開,最主要是制住牛保山,他安靜了,這波就能過去。
宋採唐則是直直走向了盧慎。
盧慎的意思很明顯,不同意解剖屍檢,所有人在這裡僵持着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若暫緩。
“小盧大人乃死者親屬,不答應剖屍,我能理解,但有幾處,須得同小盧大人說明。”
盧慎眯眼看着宋採唐:“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