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家正廳, 張氏坐在首位, 輕捧茶盞,面沉如水。
關蓉蓉站在她身側, 梳着婦人髻, 平白老了幾歲, 氣勢仍然凌厲, 卻再沒有之前閨閣少女的輕秀靈氣。
在她身後兩步, 站着一個束手昂頭的媽媽,四十多歲的年紀,圓臉,穿着一身靛青素裙, 梳着光滑的圓髻, 一根頭髮絲都不帶亂的,看着比外面富戶的老太太還要氣派幾分。
眼生,不是自家出去的陪嫁, 氣勢也太足。
只一眼, 宋採唐就明白了, 這個媽媽, 是江家人, 地位應該還不低。
一見到宋採唐面, 關蓉蓉就發作了, 猛的一拍桌子, 眉吊眼厲:“宋採唐你怎麼搞的, 還想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辦的都是什麼事!江大人可是我公公,大家實打實的親戚,有什麼不滿,你衝着我來,搞我公公算什麼本事!”
她身後的媽媽重重咳了一聲。
張氏也拿眼色斜瞟她,讓她注意言行。
什麼叫‘搞我公公’?說話能不能講究點!
居移氣,養移體,地位和環境可以改變人的氣質,關蓉蓉以前也不這樣,起碼在閨中時,脾性還能收斂幾分,有張氏看着,也不會說話不講究,可她現在,是人家的妾。
做妾,就註定了格局不可能大,天天在後宅跟人爭鬥,針頭線腦要爭,頭面衣服要爭,通房丫鬟一個眼神,她都得琢磨裡頭有什麼意思,是要爭寵還是要害她……
做妾的以色侍人,少有文化素質特別高的,當着男人的面不會口說髒字,私下裡可不見得,髒話說的比市井夫人還厲害,見天聽着,潛移默化,關蓉蓉可不就習慣了,學會了?
關蓉蓉自己不覺得有什麼,或者說,她現在全副身心在宋採唐身上,根本沒心思關注其它。
宋採唐很大方,很正面的給了她回饋:“你拿別人當親戚,別人對你——未必吧?”她眼神滑過關蓉蓉蓉身後的媽媽,“只一個下人陪你回來,你覺得就很風光了?”
關蓉蓉蓉當下豎了眼,指着宋採唐鼻子就罵:“你個外姓人怎麼敢這麼說話!我娘還在這裡呢!”
“你也知道你娘在,”宋採唐視線滑過張氏,見對方額角緊繃,隱隱有怒意,笑容更深,“這麼給她丟人,真的好麼?”
宋採唐從來不是顆軟柿子,她不會主動欺負別人,但別人欺上門來,她也從不會怕。
人生歲月匆匆,見識廣聞,誰沒點手段話術?戳心窩子肺管子的話,誰不會說兩句?
“還好弟弟沒在。”
關朗是關家唯一的男丁,張氏的命根子,只要一提到他,別說關蓉蓉,張氏自己都願意犧牲……
宋採唐悄悄看着,果然,張氏的臉色更黑了。
顯然關蓉蓉的表現,也讓她非常失望。
而且麼……
宋採唐視線看了下窗外,大姐一定快到了。
“我不跟你廢話,”關蓉蓉一擺手,直接問宋採唐,“我公公的事,你必須馬上和平王說清楚,不許再鬧騰了!”
這話直白得可怕,就差直接說我要走後門,你必須給我疏通疏通,別抓我公公!
宋採唐臉微側,有些訝異,關蓉蓉蓉哪裡來的膽氣說這些話?
真不覺得丟臉麼?
她拂了拂袖子,嘆了一聲:“你這樣幫江紹元奔走,江家的人,知道麼?”
不等關蓉蓉回話,她又道:“你這個時候出來,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如果你此行一點效果都沒有,你覺得她們是會喜歡你,還是更恨你?”
至於有效果的方向,宋採唐根本不提,因爲這件事在她這裡,沒有別的結果。
關蓉蓉蓉蓉眼角跳了一下,抿了抿脣,仍然硬氣:“我婆家對我寵的很,不消你費心!我婆婆都把管家媽媽給我了,你懂個屁!”
那媽媽見關蓉蓉提到她,心內輕嘆一聲,這個女人,可真是——
看起來挺精明,小事上也的確拿得穩,知道爭,但行大事手段就不夠瞧了,眼界窄格局低,說話沒一句對的。
幸好是給她家做妾,要是做妻,還不得翻了天?
她眸底精光微閃,細細感受着宋採唐的性格爲人,話題方向。
這關家,到底誰說了算,關蓉蓉的地位到底爲何,江家此後要如何權衡,今日,她都得看明白了。
張氏察覺到媽媽目光不對,頭疼的輕拍了下桌面:“好了,不要吵了,姐妹感情好,在家吵吵鬧鬧也就算了,蓉蓉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因家中出事,心中牽掛,難免脾氣急了些,採唐你是個懂事的,一向柔順,怎麼今日也嗆起來了?可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得罪你了?”
她話語溫柔,聲調微緩,安撫意味相當濃,調開話題的本事也是夠夠的。
她還很知道時機,不等宋採唐回答,就已經繼續往下說:“採唐,親家的事,你真不能圓緩一二麼?”
宋採唐眼眸安靜:“命案破解有官府,量刑有大安律,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我不過一閨閣女子,能圓緩得了什麼?”
“這話說的對,破案量刑自有官府律法,但咱們親家公,江大人他爲人稟正躬直,肯定不是那罪大惡極的兇手,”張氏一邊話音徐徐,一邊柔柔看向關蓉蓉,“可是如此?”
關蓉蓉蓉大力點頭:“當然不是!我公公是正直好人,纔沒有殺過人!”
宋採唐就笑了:“既然如此,你們怕什麼?官府問話,照實配合回答就好,江大人若是清白,平王一定會還他清白。”
關蓉蓉急了:“這天底下多少冤案,進了那種地方,清白也不清白了!”
宋採唐眯眼:“你這是在責平王處事不公,故意構陷?”
這罪名可就大了,關蓉蓉立刻噎住,噤了聲。
她怎麼可能是這個意思!
張氏也趕緊攔,嗔了宋採唐一眼:“你這孩子怎麼說不通呢,親家公人品貴重,值得信賴,都是一家人,擡擡手就過去的事,何苦如此?”
“說起來,你這年紀都要說親了,也該好好控制下自己的脾性了。”
這話就有威脅的意思了,以婚事拿捏。
宋採唐都氣笑了,這張氏還真是不夠了解她,因關蓉蓉在欒澤滯留那麼久,消息也落後跟不上了。
這話要是讓趙摯聽見,怕是敢當面打臉!
“喲,你倒是叫的親熱,好意思一口一個親家公,你有本事去江家門前叫,看他們敢不敢應?崔家都能撕了你!”
宋採唐刷的回頭,笑容可見的親切:“大姐!”
這是在關家,趙摯不在,沒辦法當面打臉,關清卻是合適的很,也護短的很,效果一樣。
關清瞪了她一眼,好像在說:不爭氣!罵都不敢罵!
宋採唐垂頭,做小姑娘認錯狀。
關清心下嘆氣,走上前,將她護在身後。
然後成功的,看到張氏變了臉色。
她剛剛話中的崔家,在汴梁城牌面不算小,與江家稱得上門當戶對,關蓉蓉蓉的主母,江文瑞的嫡妻,正經該叫江紹元一聲公公的,就是這崔家女。
關清目光滑過關蓉蓉,落在張氏身上,鼻中輕嗤:“你不要臉,關家還要臉呢!”
張氏與關清一向不對付,見到就頭疼,氣頂腦門,何況現在關清還指着她的鼻子罵?
“你——”
“我什麼我?”關清嘴巴伶俐,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張氏,直接攔了,“想罵我?還是想拿捏我?仗着有人給你仗腰子,想和我爭權搶位?”
張氏直接愣住。
關清做事一向穩準狠,不喜歡拖泥帶水磨蹭,直接抄底:“無恩無情的,你就不想想,計家的人怎麼會那麼好心?”
計家。
提到這兩個字,張氏眉頭就是一跳:“你……”
怎麼知道!
不聽後面的話,只見臉色,關清就知道她想說什麼:“我怎麼知道?嗯?就準你有人脈,不准我有?”
張氏嘴脣緊抿,眉眼低垂。
“可這人脈,也分好次,有靠的住的,也有靠不住的,”關清眼梢微眯,“咱們三房那位叔叔,早年就跟祖父和爹有矛盾,對大伯更是沒有好臉,我可不覺得,這樣的人會同你交心。”
宋採唐微怔,這幾句話……信息量略大啊。
她早就有感覺,張氏孃家沒有任何助力,本身也不懂商事,非要插手關家生意,哪來的底氣?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撐她。可這個人是誰,她一直不知道,也沒打聽過,反正家裡有外祖母,有大姐,這些事也用不着她操心。
可今日關清透了底,語氣這般,是最近才知道麼?
計家……哪個計家?
她的認知裡,名氣比較大,能跟關家圈子沾的上的,只有那個計家,計柏的家族。
本案的相關人計柏,家族初時起於經商,後轉向仕途,樹大分枝,家大分宗,有學問做的好的,專門朝着官場進發,資質不足的,分出來匯入商路,兩邊平日裡可能交流不多,但互爲助力,很團結。
計柏之所以被陵皇子看上,除了他本身的資質才華,還有家世背景。錢財方面,他能提供相當大的助力。
當然,張氏牌面太小,如果她真有人脈靠山在計家,能助她和關清做對,這個人一定不是計柏,最多是個商路上管事。
她應該把這些事藏得不錯,聽關清的意思,是通過三房聯絡。
怪不得在欒澤有幾次,宋採唐聽到手下丫鬟說,看到張氏行事機密鬼祟,往外送密信……
張氏此刻的臉色十分有趣,關清欣賞了一會兒,笑眯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人脈渠道?爲何你行事這般機密,還是被我知道了?”
張氏眯眼看她。
她仍然笑眯眯:“我、不、告、訴、你。”
張氏臉色瞬間鐵青,這個關清!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她這臉色一邊變化,還能一邊有心思觀察關蓉蓉蓉背後的媽媽。
這個媽媽知道了,江家肯定就知道了,這樣的私密,到底不太好……
可又轉念一想,被江家知道,某種意義上也算好事?
畢竟這樣,他們會高看關蓉蓉蓉一眼,讓她的女兒過的更好。
她這一時猶豫,沒有說話,房間內十分安靜,落針可聞。
關蓉蓉整個人都呆了。
剛剛這些話,她全部沒聽懂什麼意思!計家?什麼意思?哪個計家?三房的叔叔又是怎麼回事,關清在說什麼?
她本來就有些怵關清,從小到大活在她的陰影裡,有事全靠張氏撐着,現在連張氏都不說話了,顯然事情很大,她哪敢亂出頭?
只能兇狠的瞪向宋採唐。
都是她!
要不是這賤女人幹這些事,她怎會如此麻煩!
一邊瞪眼,一邊着急,她眼睛滴溜溜轉,各種想辦法。
好不容易出來了,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以後在夫家還怎麼鬥,怎麼挺起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