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屍房的門再次打開時, 天色已經全暗。
宋採唐卻不見絲毫疲憊,滿身滿臉都是輕鬆,長眉微揚, 雙目有光, 眸底似能倒映整片天空,亮如星海。
“若不是此刻城門已鎖, 我現在就想進城。”
趙摯倚着廊柱看她, 神態語氣一如既往倨傲,透着貴人們纔有的慵懶:“這有何難, 我把城門砸開就是。”
可能是夜色太深,迷了人的眼, 宋採唐覺得此刻他的眼神過於熾熱,過於鋒亮,不若以往。
定睛看時,那抹熾熱又不見了, 彷彿是她的錯覺。
溫元思在驗屍沒多久時就過來了, 此刻剛剛收好屍檢格目,微笑負手踱步而出:“擾民不太好, 還是明日吧。而且還有些關鍵的東西,我們還沒有找到,需得準備。”
宋採唐不知想到了什麼, 眼梢眯起來, 笑的意味深長:“也好, 明天日子不錯, 正合適。”
她微微擡起下巴,讓微涼夜風吹過頭臉,看看趙摯,又看看溫元思,聲音似夜色清幽:“會武的那個人,還有方纔驗屍發現的證據——你們誰去找?”
趙摯當仁不讓:“自然是我!”
宋採唐:“那明日控場——”
溫元思微笑:“我來。”
趙摯斜眉看了他一眼。
“明日我祖母也會在,外面男人,我把的住,女眷這邊,若是別人不給面子,我也可求求我祖母。”溫元思看着宋採唐,笑容謙雅,“保證亂不了。”
宋採唐:“那這前期衝鋒陷陣,套話問供的活兒,正好我這身份方便,就我來了?”
溫元思:“我等着宋姑娘的精彩表現。”
趙摯哼了一聲:“你放心,我必在你這鼓點敲到位時,把東西拿到!”
淡淡星輝下,三人門外佇立,視線相對,每一個人身後,都似乎撐起了一片天。
多餘的話不必再說,也無需告別,彼此心意已經相通,現在該做什麼,明天要做什麼,大家心裡都有數!
趙摯懶洋洋的揮揮手,率先大步走開。
溫元思微笑着朝宋採唐拱了拱手,也悠然遠去。
青巧……已經來接宋採唐了,宋採唐搭上青巧的手,緩步走過中庭,發間流蘇發出細碎聲響。
……
馬車一大早就準備好了,宋採唐卻沒有動。
她讓青巧琴秀分別注意着各方消息動靜,直到己時,也就是九點過,方纔理了理衣服,坐進馬車,出發。
昨日她對死者雲念瑤屍體進行二次屍檢,動靜並不大,也沒有告訴很多人,但這樣的事,是瞞不住的,各關注案情的人哪怕晚一步,這會兒也早都知道了,一邊心起各種猜測,一邊關注着宋採唐等人的動靜。
眼下見宋採唐出門,人們哪還閒的住?立刻吩咐下面人備馬,跟上!
“快快!別馬車了,給本官備馬!”
“走走,快點,我要看看那姓宋的女人搞什麼鬼!”
“事關賭局,不能輕忽,跟上跟上!”
不但張府尹李刺史,孫仵作和郭推官,允許自由行動的高卓和齊兆遠也沒落下,所有人都跟在了宋採唐身後!
宋採唐根本沒管身後墜着的一串人,目標堅定,一路絕塵,很快來到了高家。
這個高家是欒澤新貴,在汴梁有貴親。張氏就曾以此來暗示宋採唐,只要她聽話,就在三月底帶她到高家花宴,在這個花宴上,有她這個層面夠不着的人,汴梁正經閨秀凌姑娘。
大家出身,宗族教育,背景加人脈圈,這樣的人物欒澤誰不想親近巴結?
是以今日高家人做大宴預演,欒澤地界上但凡有點臉面,有點權,有點錢的人,都來捧場了。
葛氏,也在這裡。
宋採唐下了車,在門前整衣。
有門房過來要帖子:“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這個點可是有些遲了。”
宋採唐哪有帖子?
再說她也不是過來作客的。
不用她給眼色,青巧就拿着事先準備好的牌子,繃着小臉,朝門房嚴肅一晃:“官府辦案!”
門房愣了愣,官府辦案怎麼還有女的?
還是個嬌滴滴的漂亮小姐?
能當門房的,都受過正經訓練,別的不知道,官府的牌子還是認得的。自家主家腰板粗,不怕事,人家拿正經官牌,攔在外面是他的錯,如果進來行事不周,得罪主家……他可就管不了了。
門房想着就讓開了,當然,臉色還不怎麼好的。
宋採唐全然不理,帶着青巧琴秀一路殺到宴會現場。
這個時候,客人已經來全,又還不到午飯,正是氣氛最酣的時候,找起來特別方便,就朝那花開最多,景最好,人聲動靜最大的地方去,一準兒沒錯!
宋採唐一路目不斜視,直直尋找葛氏。
青巧卻圓臉緊繃,一路警惕,手心微微出汗。
她看到了好多好多人……
義莊裡小姐懟過的吳大夫人,天華寺裡小姐懟過的付秀秀,家裡……小姐懟過的主母張氏和關蓉蓉,全部在這裡啊!
而且每一個,看到小姐的目光都很……用微妙來形容都太輕了,這些人全部在瞪小姐啊!
青巧小心找了找,才找到關清關婉兩姐妹。
還好……有大小姐在。
出事了總能有個幫忙的!
“林夫人——”
宋採唐找到葛氏,直接走了過去,目光灼灼,聲音高揚:“還請借一步說話!”
熱鬧場合,衆目睽睽,她這般突兀出現,聲勢如此大的叫另一個人——
照氣氛,是不合宜,照輩份,是不尊重。
她猜,葛氏不可能願意同她去到一邊‘借一步說話’。引來不好的閒言碎語,算誰的?
果然,葛氏眉心蹙了下,又迅速抹平,還能換上微笑:“宋姑娘可是尋我有事?你看,我這裡也走不開,如果不是你們姑娘家特別需要避諱的事,就在這裡說如何?”
宋採唐長眉揚起,定定看着葛氏:“你確定要在這裡和我說話?”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視線掃視了周圍一圈,以表情暗示:你可不要後悔。
葛氏扶着腕間玉鐲,臉上笑容慢慢的,綻的更開:“有什麼不可以?宋姑娘,難道你在害怕什麼?我卻是凜凜一人,無事不可對人言的。”
“也是。”
宋採唐聲音清冷:“殺人都不怕,這點陣仗算得什麼?”
她沒扯着嗓子嘛,聲音並不算大,但足夠所有人聽清楚。
‘殺人’二字,像重錘一樣,重重砸在了人們心底。
現場靜了幾息,方纔重新有吸氣聲出現。
殺人?
葛氏殺人了?
在場人認識宋採唐的不多,但也不是沒有,這場面一繃出來,就有人小聲說了宋採唐的名字。
天華寺裡的貴人案,在欒澤來說又重又大,還充滿神秘色彩,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剖屍探案又爲其增加了更多份量,只要牽個頭,所有人都能想起這個案子。
所以宋採唐現在的指控——葛氏是殺人兇手?
她殺了雲念瑤?
宋採唐進門時青巧亮了牌子,現在可沒亮,本來高家主婦皺了眉,不想自家宴會上出意外,想走出來調和處理的,現在好了,她不但不動,還輕輕揮了手,示意丫鬟僕婦們退下。
所有人,也不由自主的停下,不再動,也不再說話,直直看向中間二人。
宋採唐身後跟着的一串也到了,一進來就聽到這麼大料,個個眼直口張。
現場氣氛陡然變幻,就像一顆巨石直直砸來,盪出聲波,激起煙塵無數。
葛氏微微一笑:“宋姑娘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的行爲人品,在場人誰不知道?”
她素手微擡,隨便在場上點着:“王夫人,生產後大出血,體質荏弱,我爲其鍼灸要穴數年。”
“劉老太太,常年頭風,我的金針,扎滿她頭側,一次兩個時辰。”
“方小姐,冬日落水得了寒症,我給她治了三年。”
……
一個又一個,她用手指把人點出來,訴說着自己的善心善行:“我若是那心狠手辣之人,現在不知害過多少人命,諸位有聽說過麼?我給你們治病開藥,可有出過岔子?我林家不管丸藥還湯藥還是藥材,可有一次出過問題?”
說完,見現場無聲,葛氏滿意的點點頭,又回頭看宋採唐:“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若我真是那別有異心之人,不會有這麼多人願意同我親近。宋姑娘覺得呢?”
“還是宋姑娘你這十幾年成長曆程與衆不同,眼光也特別不一樣?”
宋採唐眸底不禁激起一抹光亮。
到了現在,葛氏還十分沉着從容,能帶話題,能引方向,還能順便擠兌她,心理真真強大!
果然,這下子,大家看宋採唐的眼光變了。
這是內院,在場多爲女眷,地位還比較高,誰沒個頭疼腦熱的生病的時候?誰用的不是林家的藥,林家的大夫?葛氏做爲林家主母,這些年表現着實讓人佩服,怎麼會是殺人兇手呢?
倒是這宋採唐,不知道打哪蹦出來的,瘦削鋒利,長的再好,也沒個姑娘家溫柔的樣子,當頭就說別人是兇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在場人目光變的挑剔,吳大夫人,付秀秀等看宋採唐不順眼的人就有話說了。
吳大夫人冷笑:“牙尖嘴利,小蹄子才活幾天,看人這麼準呢?”
付秀秀因身份限制,沒直接懟,另闢蹊徑,斜眼看關家的方向:“也不知誰家,養出這麼個姑娘,我都替她臊的慌。”
張氏臉上的笑在衆人質疑宋採唐時就收起來了,現在整個都僵硬了。
關蓉蓉沉不住氣,已經在那喊了:“宋採唐你發什麼瘋!還不嫌丟人麼,快回來!”
關婉躲在關清背後,小小力的拉了下關清袖子。
關清揚眉,直接一手扯關蓉蓉,一手捂了她的嘴,在她耳邊小聲說:“這是什麼場合,哪有你出頭的份兒?”
關蓉蓉驚恐,很快看到了集中在她身上的視線,還有張氏不贊同的眼神。
張氏其實也想管,但她知道,她現在說話不合適。
這是在高家地盤,此事還涉及官府,兩邊都有人在,但哪邊都沒發話插手,顯然不管事實如何結果如何,此刻對宋採唐的動作,是支持的。
她若懂事知形勢,這時就不能動。
至於以後……
宋採唐表現的好,是她這個舅母管教有方,宋採唐表現的不好,也沒關係,她姓宋,又不姓關,只是個表姑娘,影響不到自家頭上。
張氏已經開始動腦子,想着之後怎麼爲這事收尾,怎麼利用。
李老夫人就在場中,位置還很靠中間,此時看了宋採唐一眼,眸底關心濃濃,似在問要不要幫忙。
宋採唐輕輕搖了搖頭,還衝老夫人笑了下,讓人關心。
葛氏太聰明,會引帶話題輿論方向,她早就明白,但她也不是空手來的,必能在此一步步打破葛氏自信,讓她親口招出兇殺事實,認罪歸案!
“雲念瑤,汴梁貴女,獨身一人,死在欒澤天華寺,你們就不好奇誰殺了她麼?”
宋採唐站在人羣裡,視線環視周圍一圈,眉尾微揚,話音清亮:“就算不好奇,她是貴女,不管出身還是夫家都相當顯赫,汴梁人們都看着這個案子呢,阻擋破案,你們就不怕被追責?”
這……還真是有可能。
誰也不想惹禍。
事關自己利益,大家就沒那麼看的開了,沒誰真的站出來爲葛氏大聲分辨。
畢竟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誰什麼樣呢?
葛氏只是醫者,幫忙看病,真正性格怎麼樣,誰知道?
細想想,好像她跟誰走的都挺近,但要說特別親密……還真是一個沒有。
而且這宋採唐像是有備而來,許握着什麼證據……
氣氛扳過來,似乎對葛氏不再有利,葛氏卻仍然很穩,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宋姑娘不必如此。二月初八,案發當日,我的確在天華寺,宋姑娘有什麼疑問,我定會配合,但云念瑤,真不是我殺的。”
表情可謂真誠至極,還帶着包容小輩的無奈。
宋採唐嘆了口氣:“你就是用這麼一副表情,騙了雲念瑤,騙了這在場所有人吧。”
就在這時,葛氏身邊的大丫鬟跑了過來:“夫人,天華寺裡傳來消息,說是那蓖麻籽毒,在付夫人房裡發現了。”
她很守規矩,垂着頭,可聲音是雀躍的,可想而知有多高興。
葛氏笑容也越發真誠了:“你看,付夫人自己承認是兇手,房間裡還搜出了宋姑娘你驗出來的蓖麻籽,你不去抓真兇,反倒這裡爲難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宋採唐:“哦?是麼?”
葛氏慈愛的看着她:“都說你誤會了。”
宋採唐:“蓖麻籽發現了?什麼時候?”
葛氏:“就現在啊,宋姑娘不是聽到了?”
“可是爲什麼,付夫人房裡出現蓖麻籽,我這個驗屍官沒聽到信兒,溫通判,張府尹,李刺史——”宋採唐手指從一個個在場官員身上滑過,“都沒聽說,偏有人給你送了消息?”
“葛氏,你怕是時時刻刻關注,監視案情發展,不想漏過一絲消息吧。”
葛氏笑容僵住。
“讓我想想,除了官府,誰最關注案情發展呢?”宋採唐彎眉啓脣,露出明亮笑意,“——好像只有兇手了。”
葛氏手指微僵,下意識握了拳。
“還有,”宋採唐目光明亮到銳利,令人不敢直視,“你的人怎麼知道,從付夫人房樑上取下的東西是蓖麻籽?是誰說了‘蓖麻籽’這三個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