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吐的虛脫不能支撐, 早早送回了家休息, 溫元思有事不能離身, 這一次花舫之行,只有趙摯和宋採唐。
七月二十一, 正逢下旬, 月亮升起的晚, 宋採唐跟着趙摯往外走時, 一路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
她必須要跟的特別近,才能保證不迷失方向。
趙摯配合她的腳步, 放慢了速度。
這一路很長。
淡淡星光落肩,有夜風拂面。
長夜無聲。
宋採唐數着自己的腳步, 從安靜巷道走到燭火暈紅, 再到江火闌珊。
因爲前面始終高大的背影, 她一點都不怕,心跳都沒快過半拍。
深呼吸,袖間似乎盈滿路邊梔子花開的味道。
清新,甘冽, 漫漫悠長。
“好美啊。”
沒有月光,燭火燈籠將江面天邊照的通透明亮,船兒們載着花香,紅紗隨風輕舞, 千百盞燭光隨水波輕搖, 整個青陵江面就像天上宮闕一般, 神秘曼妙,又充滿誘惑。
宋採唐站在岸邊,瀲灩波光倒映在她眸底,清新水汽撲面,暗藏着溼潤的,綿長的花香,她很難忍住心中讚歎。
趙摯卻板着臉,盯着江裡的水,如臨大敵。
“……海市蜃樓也是這般。”
宋採唐很理解趙摯爲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有水麼。
她擔憂的看過去:“你上船……你可以麼?”
“當然,”趙摯怎麼可能慫,板着臉沉着目衝宋採唐微微頜首,一副沉穩的不行的可靠模樣,“走吧。”
如果他腳步不那麼快,胳膊不擺的那麼不自然,宋採唐也許真的就信了。
……
江邊花舫連成片,都是等着做生意的,妙音坊名聲在外,佔的地盤很大,也很好找。
沒用多久,,宋採唐和趙摯就到了妙音坊的地盤,上到船上。
老鴇看到趙摯,臉色卻不怎麼好:“原來是貴客您啊,託您的福,我那女兒問香的屍體,終於找到了嗚嗚嗚——”
帕子搭臉上,老鴇開始假哭,一邊哭還一邊滿含怨氣的剮趙摯兩眼,恨不得殺人的樣子,相當意難平。
宋採唐:……
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
河上做皮肉買賣的船孃太多太多,人命賤,不值錢,老鴇想要的只是銀子,問香下落不明,老鴇肯定很着急,也去找了,但找不着沒關係,銀子還是得掙,眼看着花娘賽已是尾聲,問香奪魁有望,她怎麼捨得放棄?
之前多少次,她辛辛苦苦各種鬥爭,全部圓過去了,偏偏今天趙摯過來,點名要找問香,見不着還不撒手,讓祁言過來查了個底朝天,島上屍體也跟着確定了是問香……
她怎麼可能不恨?
只要再晚一點,只要趙摯沒在這當口搞事,含糊兩天過去,那白花花的銀子她就掙着了啊!
但這由頭,老鴇肯定是不會承認的。
“爺們多情,情濃恩愛時捧我那女兒上天,心肝乖乖小甜甜,什麼話都能說,金山也能搬來,不喜歡了就當那穿過的爛鞋子一樣,丟在一邊不管不問,死了才找上門……”
這時間說晚不晚,對夜裡做生意的來說,真正的客人還沒上門,老鴇一點負擔都沒有,戲演的那叫一個足。
趙摯瞬間黑臉,甩了一塊金錠子過去。
老鴇接到金子,立刻眉開眼笑,帕子不抹臉了,也不假哭了,眼角一點溼意都沒有。
有了錢,老鴇還是很通透的:“我知公子有事找問香,但問香死了,不太好辦,我尋一個熟悉她的人來回公子的話,如何?”
趙摯繃着臉頜首:“且去。”
老鴇轉身往前走,趙摯立刻看宋採唐,低聲道:“今日之前,我並未見過問香。”
宋採唐:“嗯?”
趙摯嘖了一聲,劍眉揚起,低聲急急:“別人爲了什麼,你看不出來?”
他看了老鴇一眼,宋採唐方纔明白他指的什麼。
老鴇當然是故意那麼說的,不然怎麼賺錢?
宋採唐懷疑老鴇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是女人,剛剛有幾個停留在她身上的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
老鴇的思路很清晰,男人都好面子,肯定不願意在女人前面丟人,這麼一激,趙摯必然掏銀子。
她有點遺憾,趙摯還真中了計。
趙摯和問香沒有瓜葛,唯一聯繫就是案子,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實,爲何趙摯擔心她相信老鴇的鬼話?她就那麼蠢嗎?
“所以?”
趙摯對上宋採唐清澈明潤的眼睛,噎的說不出話,末了手一甩,衝着老鴇發橫:“敢糊弄老子,你知道什麼後果!”
老鴇咯咯咯的笑:“奴家哪敢喲……爺您往前走,包間紅拂手,奴這就叫唱小曲的,彈琴的清伶過來。”
趙摯眉間緊皺:“不要唱小曲,琴只可遠遠彈。”
“……明白明白,都是奴的不是,想岔了,這一切呀,都隨爺吩咐!”
老鴇帕子掩面,看看宋採唐又看看趙摯,意味深長的笑了幾聲,下去準備了。
宋採唐看的目瞪口呆。
果然是老手,決策好迅速啊!
她帶着敬重的眼神看向趙摯。
趙摯拳抵鼻前清咳兩聲,有些尷尬:“走吧。”
兩個人一路往前走,誰都沒有說話,氣氛越來越低迷,連腳步聲都顯的比平常響很多。
就在這時,有個酒喝多了的中年男人一路蹭過來,眼看就要撞上宋採唐——
“小心!”
趙摯一把將宋採唐拉到面前,起腳旋身轉了幾圈,順便踹了那男人一腳。
停下時,兩個人距離非常近,宋採唐幾乎整個人埋在趙摯懷裡,腰還被趙摯環着。
女子特有柔軟感覺入懷,帶着溫暖馨香,趙摯瞬間僵硬——
但還是很君子的放開了她。
宋採唐不覺得這叫個事。
不就是被人接一下,這個人碰巧是男人,在她生活的時代,這種事並不鮮見,早習慣了,笑眯眯:“謝了啊。”
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成功把趙摯的僵硬惹成了惱怒。
“宋採唐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他欺身過來,大手越過宋採唐耳朵,重重拍在船壁之上,“啪”的一聲,震的耳朵生疼。
宋採唐不得不後退,後退,直到後背緊緊貼在牆上。
這……她又怎麼惹到這尊佛了!
“對男女距離這般不在意,一點都不怕吃虧?嗯?”
趙摯眼神太過危險,頗有‘既如此,我就再近一點看你怕不怕’的架式,宋採唐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裡是古代。
女子最沒有地位的封建社會。
她可以心中有自由,卻不能忽略社會的現狀。
此爲鐵律,心中應隨時謹記,哪怕身邊是最信任的朋友,也不能輕易忽視。
“我錯了,我反省。”
認錯態度端正的也沒誰了。
趙摯就怔住了。
不知誰的花舫接了客,出行江中,船槳輕搖,蕩起層層水波,引的其它船跟着晃動。
燭光映着輕紗,落在水面,又被層層水波折射,晃了滿船。
宋採唐英氣長眉,慧靈眼眸,此刻承着朦朧光線,無端端柔和下來,眉如煙,眸含水,面若桃李,連脣瓣……都比往日潤澤柔軟。
也許船晃的太厲害,站立不穩,趙摯微微低頭,離宋採唐越來越近……
宋採唐認了錯,半天得不到回覆,忍不住發問:“趙摯?”
趙摯倏然一頓,狠狠瞪着宋採唐,“啪”的一聲,另一個手掌也拍過來了。
兩隻手,高大身形,圈出一小塊空間,穩穩把宋採唐禁錮。
宋採唐:……
這又怎麼了……
“溫元思。”
趙摯吐出個字。
宋採唐擡頭看他。
“不適合你。”
宋採唐:……“哈?”
觀察使大人你醒一醒,到底夢到了什麼啊,話題這麼跳躍!
這迷糊樣子,看的趙摯牙齒磨的咯咯響:“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他對你什麼意思看不出來麼!”
宋採唐誠實搖頭:“還真看不出來。”
趙摯閉了閉眼,再睜開還是惡狠狠:“溫家世代清流,以文傳家,在汴梁都頗有名望,溫元思父母早亡,沒有嫡親兄弟,溫李氏又年事已高,將來娶婦定要主理中饋,操持產業,爲溫家開枝散葉,相夫教子——溫李氏再喜歡你,也不會聘你爲孫媳!”
這個話題開始的突兀,進行速度卻非常快,還越來越認真,彷彿是趙摯早就想說的話。
“我知道。”
宋採唐從未有過這種想法,古代就是古代,社會意識在,她並不奢望自己能闖出多大的天,也早已做好準備,就沒打算跟哪個男人動這份心。
“溫通判是好友。”
也只能是好友。
趙摯皺眉:“知道你還——”
宋採唐就不有點高興了,她自認和溫元思認識以來,一直守禮,從未故意製造任何曖昧:“我怎麼了?”
“總之離他遠點!”
趙摯語氣過於霸道,透着滿滿指責,宋採唐真生氣了。
說她也就算了,還說溫元思!
溫元思是君子,除了在她幫忙破案時,他會因本身性格習慣,給她一點照顧和關心,其它時候從沒聯繫過她,沒任何逾矩行爲,明顯對她沒心!
“趙摯,你這樣曲解別人有意思麼?”
趙摯眯眼,頭微微低下來,近距離對視,滿滿都是壓迫:“你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說你想太多!”宋採唐直直看着他,“之前說祁言不適合我,現在又說溫元思不適合我,趙摯,你是誰,是我的誰,是不是管的有點寬!”
趙摯磨牙,眸底映着江色,折射出危險冷光:“宋採唐!太小看男人,是會吃虧的!”
“包括你?”
“沒錯包括我!”
兩人低聲對吼,又急又快,氣氛緊張熾烈。
宋採唐本該很生氣,可看着趙摯惡狠狠的目光,這麼兇這麼氣也不敢傷害她分毫,只敢雙掌用力按住船艙壁不讓她走,或者說——害怕她氣到扭頭就走?
紙老虎。
宋採唐瞬間腦補在現代看過的紙工藝品,小小一個,拳頭大,眼睛圓圓,身體圓圓,尾巴翹翹,嘴張那麼大也不覺得可怕——
突然就不氣了。
男人都是火星人,跟他們講道理,講不通的。
放棄生氣吵架的念頭,宋採唐只覺得想笑。
“管這麼寬——那誰適合我,你要幫忙找麼?”
她眉眼彎彎,真的笑了,水波紅燭照耀下,明媚如春光韶華。
趙摯一肚子氣又憋了回去,瞪着宋採唐,半晌沒說出話。
“喂,趙摯,”宋採唐踮起腳,擡起頭,近距離看趙摯眼睛,“咱們是朋友吧?這樣的小忙,你願不願意幫?”
她聲音輕輕柔柔,似這惱人夜風:“我的終身大事,可是必須得謹慎呢,你這麼講究,肯定能幫我找到人?”
之前她後退,閃躲,趙摯特別想欺近,現在她踮腳湊近,趙摯——
趙摯彷彿受到了驚嚇,抵着船艙的手沒有撤開,身體卻往後仰了仰。
“幫不幫?”
宋採唐卻很想得到一個答案似的,往前追了追。
“幫!”
趙摯矜傲擡頭:“我識人無數,此道略有見解,在汴梁也人頭熟,幫你參謀這個,自不成問題。”
“多謝觀察使大人。”
宋採唐微笑道謝:“那大人現在——是不是可以放開我了?”
趙摯這才意識到,兩人距離不是一般的近。
他往後仰,手沒放開,宋採唐又往前欺了欺,現在的樣子就好像——
他在抱着宋採唐。
“抱歉。”
趙摯立刻退開。
但他退的太快,似乎也忘了這是在船上,步子大一點是要落水的。
“小心!”
宋採唐這下不敢大意,立刻往前兩步,抱住了趙摯的腰。
這次是結結實實的,真抱。
沒辦法,趙摯塊頭太大,以她的力氣,要不使出全部,不但救不了人,怕是得和趙摯一同落水。
燭影輕搖,船身微晃。
趙摯僵了半晌,方纔咬着牙接受了事實。
“……宋採唐,你給我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