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元思微微皺眉, 有些不滿意幾人的調笑,尤其趙摯的話。
現場還有宋採唐呢!人一個姑娘家,哪聽得這種污言穢語?
可回頭一看, 宋採唐不但沒影響, 還手法利落的剖開了胃袋……
宋採唐表示,她並不是古代十幾歲的小姑娘, 新世紀現代人, 學法醫,屍臺上都敢這麼玩了, 什麼樣的事沒見過,什麼樣的話沒聽過?比這過多少倍的她都經歷過, 這才哪到哪?
還不如集中精力分析案情。
她用鑷子撥着胃袋裡的東西,眉頭突然蹙起。
“死者最後吃的東西,是什麼?”
因方纔的面不改色,趙摯對宋採唐更加高看一眼, 聽她問話, 立刻垂眸回想卷宗詳情:“其貼身丫鬟供言,雲念瑤前一天害喜非常嚴重, 噁心,想吐,嗜睡, 吃不下任何東西, 水都喝不下去, 早飯後, 沒吃過任何東西。”
“早飯後就沒吃過東西?”宋採唐用鑷子夾出一樣白色團狀東西,眸色墨如琉璃,“不可能。”
“死者睡前必定食過湯水,甜羹之類。”
陽光從窗外灑進,燦燦如金,落在她眉眼,將她眸色照的淺如琥珀,可內裡慧靈之氣,半點沒少,極爲誘人。
趙摯頓了片刻,聲音方纔沉下去:“那丫鬟撒謊?”
“未必是撒謊。”宋採唐搖搖頭,“孕婦身體不好時,心情都不怎麼樣,縱使貼身丫鬟,也不會時時被允許呆在身邊吧?”
趙摯眯了眼,突然問:“這湯水,是死者幾時吃下的?”
宋採唐:“食物形狀完整,尚未變軟,最多吃下不過半個時辰,死者就遭遇了不測。”
“丫鬟供言,雲念瑤身體不適,又怕吵,午覺沒睡好,晚上睡的很早,不準人靠近。中間醒過一次,說餓了想吃紅豆糕,她趕緊去做,可回來雲念瑤又已睡下,她不敢打擾叫醒,把紅豆糕放下,就又出去了。直到晨間,雲念瑤久久不醒,她躊躇很久,方纔大着膽子進屋去喚,卻發現主人已去,桌上紅豆糕和夜裡一樣,沒有被動過。”
趙摯一邊緩聲說着卷宗記載供言,一邊沉目靜思。
死者說餓,卻沒吃紅豆糕,反而吃了別的湯水……
湯水是誰拿來的?什麼時間?丫鬟送紅豆糕之前,還是之後?
宋採唐眸色低垂:“孕婦胃口不定,中毒也有影響,可你說她一天沒吃東西,夜裡餓,想吃東西,是正常的生理需求,沒吃就睡下,還睡的那麼死……我覺得不大正常。”
趙摯挑眉:“所以有人在丫鬟做紅豆糕的這段時間裡,進了雲念瑤房間。”
宋採唐眯眼:“還給死者帶了碗吃的,狀似關心。”
趙摯:“雲念瑤接受了好意,把東西吃了。”
所以——
二人對視,眸底有相似光芒綻放。
是兇手!
這段不長不短的時間裡,兇手避開所有人視線,走進房間,殺死雲念瑤,佈置現場,僞裝成主人已睡下的姿態,迅速轉身離開。
是誰?
來的這麼巧,是真的巧合,還是一直盯着動靜,看到機會,立刻果斷出手了?
趙摯與宋採唐對視,眸底似有相同流光,氣氛略有些微妙。
溫元思突然發聲:“會不會與死者身上淺黃絲絛有關?”
他一出聲,趙摯迅速轉頭,劍眉微凜:“溫通判覺得淺黃絲絛是重要證物?”
溫元思想了想,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但屍體身上任何發現都是證據,一定指引着什麼,不可忽略。”
宋採唐沒參與二人對話,而是垂下頭來,繼續認真看胃中食物。
食物是流質,粘稠,除了胃液本身原因,應該本身就有一定粘度,所以肯定是湯水。
低頭輕嗅,除了屍體身上特有的酸腐味道,還有酒液發酵的味道。
很輕很淡,但她鼻子好使,仔細分辨,完全能認出來。
她微微偏頭:“孫仵作之前說,那淺黃絲絛上,有淡淡酒味。”
溫元思頜首,面色疏朗,目光柔和:“是,不明顯,但肯定是酒味。”
宋採唐點了點頭,又問:“高卓喜歡喝什麼酒?”
高卓與死者雲念瑤關係微妙,是衆人關注的重點,趙摯和溫元思都有一定程度的瞭解。
“烈一點的酒吧,”溫元思看向趙摯,聲音清郎,“我聽說,高公子雖是文人,心底卻有股狂士之心,太清淡的酒,不怎麼喜歡——觀察使瞭解到的,可是如此?”
趙摯頜首,挑眉笑了一下,似有什麼深意:“溫通判說的不錯,高卓從不飲味道淺淡的酒,但凡那烈的,辣口割舌的,他一概不據,都想嘗試。”
宋採唐:“甜酒呢?”
“甜酒?”
趙摯和溫元思都沒明白,爲什麼她有此問。
宋採唐長眉微擡:“比如糯米酒之類……”
溫元思微笑出聲:“不可能,這一位連黃酒都不會碰,嫌太溫吞。”
趙摯看着宋採唐,琢磨出了一點滋味。
他脣角揚起,似笑非笑:“宋姑娘可是知道了雲念瑤死前所吃食物?”
“是。”
宋採唐毫不猶豫的點頭:“死者生前吃的最後一種食物,應該是酒釀圓子。”
衆人一怔,房間齊齊一靜。
片刻後,趙摯眯眼,右手摸上下巴,笑的意味深長:“那咱們就可以查一查,當夜是誰,碰過這酒釀圓子了。”
天華寺是寺廟,與酒沾邊的吃食,不可能準備,就算是糯米酒,也是有一定味道的,想藏可藏不住。
宋採唐也是如此想法,有了線索,找人就容易很多。
可惜死者白天沒吃過東西,晨間食物早就消化完畢,胃袋裡的東西只能給她提供這一樣線索,再無其它,毒物線索……半點沒有。
“死者到底身中何毒,你不是到現在也沒找出來吧!”
一擡頭,孫仵作已經吐完回來,繼續揪着她要再戰了。
宋採唐彎脣淺笑:“孫仵作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當我是誰!我是仵作,怎會怕這場面,就算一時因吃食之故腸胃不和,自也有辦法恢復!”
不過除穢避晦方子,做仵作這行的,誰沒收藏幾個?
“哦,倒是我想法不周全了,”宋採唐從箱子裡拿出針線,將剖開的胃袋縫合,“我也只是關心閣下身體,閣下不必過於激動。”
孫仵作哼了一聲,心說要你關心!
你這明明是在笑話人!
“少扯開話題,毒呢?”他面色陰沉,“你我二人的賭,可是押在毒上!不管你今日驗屍收穫如何,找不出毒,就是你輸!”
宋採唐很沉的住氣,纖纖十指輕動,很快把死者胃袋縫好,整齊又幹淨。
“我何曾說過,驗屍線束,辨不出毒?”
她聲音微揚,帶着陽光的朝朝生氣:“你驗不出,是你無能,無能不是錯,把無能當驕傲,不知進取,就是你的不對了。”
“你——”
孫仵作氣的跳腳。
正待說話,宋採唐直接朗聲截了:“你且看着我怎麼把毒驗出來!”
她手法犀利迅速,很快將死者的小腸拽出來,從上往下,細細割開尋找。
“嘔——”
孫仵作又要吐了。
這一次運氣非常好,沒費多少工夫,宋採唐就用鑷子從死者腸道里夾出來一顆深褐色,淺棕斑紋,橢圓形的東西……
嗯,還有幾瓣碎物,看顏色,像是這東西碎了之後的樣子。
宋採唐把鑷子往前遞,讓孫仵作看清楚:“孫仵作可認識此物?”
孫仵作皺眉,這模樣特點,好像是某種植物的種子……
什麼植物?
不知道。
被問住了,他臉有些紅,卻不願承認,咬口反問:“知不知道,有什麼關係?你不會說這就是毒物吧!”
宋採唐笑了:“孫仵作好聰明,這就猜到是毒物了!”
孫仵作:……
宋採唐知道除了孫仵作,房間裡其他人也一直等着這個結果,並沒有賣關子,直接解說了。
“此物,乃蓖麻籽,劇毒,六至八顆即可致命,若咀嚼充分,兩顆也可要人性命,因其皮厚,堅硬,不易消化,整顆吞下反倒不會中毒。”
“它會破壞人體循環系統,使其崩潰,服用者會有口部燒灼感,噁心,嘔吐,腹痛,嗜睡,溶血,血尿,嚴重出血,嚴重者驚厥,昏迷,直至死亡。”
“它還有一種作用——”
宋採唐眼梢微擡,長眉淡掃,眸底映着陽光燦色:“促使孕婦分娩。”
……
停屍房中,宋採唐在驗屍,外面一堆人也沒閒着,有那膽大的,在窗外偷看,看完了回來傳消息,案件對外保密,對內卻沒那麼嚴格,坐在一邊廳堂的很快聽到了消息。
齊兆遠和高卓因見不得驗屍現場,離開停屍房中,就跟衆人坐在了一起。
聽到驗出死者腋下有紅痕後,齊兆遠眉目陰森,錳的一拍桌子:“有人殺了瑤瑤,還佈置了現場!”
高卓兩眼無神,滿腦子都是想象出來的剖屍畫面:“瑤瑤被刀子切開了……”
季氏見不得他樣子,人多又不好勸,狠狠咬脣:“光知道這個有什麼用,有本事倒是抓住兇手破案啊!”
死者所中之毒性烈,破壞了循環系統,五臟皆有腫大,心臟痙攣驟停,一樣樣消息傳回來後,齊兆遠真的拍爛了一個桌子:“可惡!”
高卓靈魂放空:“瑤瑤被刀子切開了……”
季氏滿面不甘憤怒,葛氏……葛氏看着一切,搖了搖頭。
等到毒物被驗出來,說是蓖麻籽時,衆人皆驚,葛氏垂眸,幽幽一嘆:“這案子,終於能破了。”
……
青巧這邊,也順利找到關清,將宋採唐交待的話悄悄說給了她聽。
關清聽完,垂眸靜了片刻,突然冷笑出聲:“我那大伯孃,還真是有本事呢。”
宋採唐宅斗方面不怎麼精通,也就是腦子好使,願意多看多思,才能聯想到許多事。她能想到的,關清這個浸淫後宅十幾年的姑娘,心眼手腕一樣不缺,怎麼會想不到?
今兒個,竟有人做局,想要害她!
用什麼?之前她來天華寺的那次,不小心丟了的帕子麼?
看來那一次,張氏就打好主意了……
此前是沒注意,沒往旁裡想,現在知道了,自然知道接下來怎麼辦。
關清拍了拍青巧的頭:“你乖,現在回去你主子身邊伺候着,琴秀那丫頭看着聰明,實則不是自己人,你回去幫採唐一把,我才放心。”
青巧圓臉微側,有些發愁:“可是小姐說,要婢子好好護着大小姐。”
還好她來的及時,大小姐心誠,一直在佛堂禮佛,跪着頌經半個多時辰也未起身,若大小姐出去散心,不但她難找,還給別人機會了!
她自是想伺候自家小姐的,可小姐的吩咐,也不能不聽……
關清哼了一聲:“我的本事如何,用得着你一個小丫鬟幫忙?你是想幫我沏茶,還是想幫我倒水?”
青巧:……
這位大小姐說出口的話,還是犀利的很。
“你那主子才麻煩,貴人案,是那麼好捲進去的?”關清見青巧磨蹭,直接碾人了,“去去去,好好幫着你主子做事,看着那琴秀,若敢壞事,先來稟我,我立刻把她處理了!”
青巧不敢再耽誤,趕緊點頭:“是。”
“還有——”
想起那一屋子高官,關清秀眉微蹙:“你小心看着,如果有哪裡不對勁,採唐要吃虧,你趕緊回來報我。”
她是商家,還是閨閣女子,別的幫不了忙,請個李老夫人的活兒,還是能幹的。
聽聞李老夫人與觀察使趙摯有舊,一旦有什麼事,保個‘年輕不知事’的小姑娘宋採唐,應該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