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清眼梢微微翹起, 一向清冷的眸底似有笑意閃過,透着調侃與通透。
她沒嫁人, 但男女之事勾不起她半點興趣, 甚至還覺得有可笑。
曹璋摸了摸鼻子,撩人不成反被嫌棄,所以現在,可笑的是他了。
他咳了一聲,生硬的轉回話題。
“我可以過去代爲談判。”
“之前漕幫和夜聖堡有過嫌隙, 但我上任後曾私下拜訪過老堡主, 還算有兩分面子。兩個妹妹立刻放出來估計懸,但我可以想辦法,逼夜聖堡保證她們的安全。”
曹璋十分真誠的看着關清:“你放心,這事我親自去辦, 肯定不會有問題。”
“我放心個屁!”關清現在心有點急, 沒辦法說話優雅, 一拍桌子,氣勢千鈞,“感情那是我妹妹,不是你妹妹,用不着多上心——那一堡江湖人,個個武功高脾氣暴,又死了個位置敏感的新郎, 萬一哪惹着了不高興, 打起來出事了怎麼辦?”
“我那倆可憐的妹妹連躲的地方都沒有!”
“你這法子, 我不同意。”
曹璋:……
關清垂眉想了想:“要不乾脆報官?這是江湖門派,也得給官府賣個面子吧?”
“你是說……溫通判?”曹璋怎麼想,覺得常與宋採唐打交道,關係最好的人,非這位莫屬。
而且溫通判很聰明,也很適合官場之道,人緣很好。
可再一想,通判的權力,還是太小了些。
“你若去找,溫通判肯定不會推辭,但這事要想辦得好,他必然要花很大精力,用上所有人脈周旋,結果好自然最好,結果若是不好,如此連累人家……”
關清纖纖素指按上額角,嘆了口氣:“表妹肯定不願意看到。”
可了除了溫元思,還有誰呢?
李刺史和宋採唐並不對付,張府尹倒是願意給幾分面子,偶爾幫襯,可這種危險關鍵的時候,別人不一定願意盡全力。
不,還有一個人。
關清想到一個人,素白指尖驟然捏緊,雙目凜凜的看向曹璋。
曹璋顯然也想到了這個人,鋒利眉目中迸出一抹精光,嘴脣微啓,吐出一個名字:“趙摯。”
“可觀察使大人之前已經轉回汴梁——”
曹璋站起來:“我可代爲求助!”
趙摯除了是觀察使,備戰奪兵權的將軍,還是宗室,身有郡王封號,汴梁的府邸並不難找。
只是……
對方會答應幫忙嗎?
關清似乎看出了他眼底的疑問,脣角輕輕挑起,笑容自信又耀眼:“一定會!”
她突然想起,之前半夜去看宋採唐的事。
當時她覺得哪裡動靜不對,可四下觀看,什麼都沒發現,後來回想,好像房頂上有個模糊的影子,以她的眼力,當然看不出影子是誰長什麼模樣,但那影子腳上靴邊的金色裝飾紋路,她看清了。
幾日後,她在街上偶遇趙摯,當時這人靴邊金色紋路,和那夜看到的一模一樣。
關清的成長環境,促使她觀念,心胸和別的女子不同。關婉膽小,喜歡在家裡宅裡,將來的夫婿她必須要好好掌掌眼,但宋採唐不同,宋採唐很聰明,很理智,什麼時候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要的是什麼,她在一邊幫忙看着點,只要這個妹妹沒鑽牛角尖,走什麼歪路,也有分寸,行事不會太過,她就能放心。
不過和宗室做朋友這種事,也就只有她的表妹能幹得出來。
“觀察使大人一定會來幫忙。”
關清緩緩吐出這話,微微俯身,緊緊盯着曹璋:“你親自去送信,把這件事辦好——這是你,你們漕幫欠我的。”
燭光搖曳下,美人承着暖暖清輝,更加耀眼,曹璋有點想退,又有點……不想退,甚至還想往前靠。
但他知道,往前……是不可以的。
美人有刺,不容褻瀆。
“真是無情啊。”
他眼眸漆黑深邃,如同青陵江最深處的水,輕嘖一聲:“以前不熟的時候,那麼講義氣,那麼軟,那麼甜,處處有禮,談生意都帶着笑,現在熟了,本性暴露,頤指氣使,比漢子還像漢子,分的還那麼清楚……”
關清不爲所動,甚至笑出了聲:“曹璋,你第一天認識我關清麼?我們走商道的,向來都是這樣,利益至上,翻臉無情。”
“你乖乖的去,把這件事辦好,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她一邊說話,纖纖素指一邊放上茶杯沿,輕輕一勾——
茶水灑了滿桌。
曹璋:……
關清撂下這句話,沒再多言,清了清嗓子,扶了扶髮髻,轉身就走,自在又從容,只留下一道姝美倩影,以及……淡淡幽香。
曹璋氣的踹翻了桌子。
當然,是在關清聲音身影徹底消失以後。
漕幫幫主非常生氣。
這女人竟然這麼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的使喚他!
和最初那個受他欺負也隱忍不發,時時笑臉,求他談生意的關清簡直判若兩人!
他一幫幫主,有那麼賤麼,上趕着倒貼?
一幫幫主曹璋在房間裡生了會悶氣,出門打了一套拳,一身汗出來,通體舒暢了。
“來人,給我備馬!”
是的,他賤。
從最底層爬到這個位置,什麼沒見識過,什麼事沒幹過,要什麼臉?
然而曹璋和關清並不知道,比他們還早,有穿着黑衣,疑似暗衛死士的人,已經奔馳在去往汴梁城的路上。
目標:郡王府。
……
這一切宋採唐都不知道,她照例夜醒,爲了不打擾關婉休息,披衣下牀,換了個房間。
還好這院子房間夠多,空間夠大,靠在窗邊,還能順便賞月。
嗯,景緻也不錯。
窗外就是幾叢瘦竹,月光清輝下極爲秀美,連影子都似有幾分妖嬈。遠處假山相映成趣,又有潺潺水聲,有那麼一瞬間,宋採唐幾乎以爲她現在所處之地不是什麼古代夜聖堡,而是她生活的年代,江南水鄉。
只是可惜,這時這夜的美景,竟只她一人獨享。
懶懶坐在窗邊,喝了兩盅茶,她才找來筆墨紙硯,開始理順案情。
整個案件相關人的身份關係圖,可能會有的殺人動機……一一理清楚,全部整理到紙上。
辛永望和華容表現的很明顯,都對夜楠有格外的感情。喜歡夜楠,就不會喜歡廖星劍。而且這場婚禮,看似雙方新人都同意,實則埋着過去的苦楚,並不尋常,心疼夜楠的情況下,會不會有殺機?
辛永望是夜聖堡總管,從外部武堂一步步爬上來的,如今地位很高,權力很大,幾乎就在夜楠之下。夜楠畢竟是個女子,很多外務都要靠男人打理,她一旦成親,以後更倚重的,必然是自己的夫君,辛永望日後將如何自處?這方面……會不會可能出現點什麼。
華容不是夜聖堡的人,沒有任何利益相牽扯的地方,但他說他自己的產業,是藥材生意。
杏仁,可也是一種藥材。
廖星劍要成親,娶的是夜聖堡大小姐,並不是一路癡纏,付出真心,他也應承好好照顧的析蕊,析蕊會不會恨?
華容說見過莊擎宇和析蕊見面,如果只是一般出門偶遇,華容應該說不出來這樣的話,肯定是氣氛有哪裡不同。
莊擎宇和析蕊,到底是什麼關係,他會不會爲了析蕊殺人?
他說和死者是忘掉交,一直交情很好,同是江湖中人,友情的維續不可能是時不時見兩面,喝個酒那麼簡單,他們很可能一起經歷過什麼,纔會使友情堅不可摧。
這些陳年往事裡,會不會有動機?
夜楠和廖星劍從小青梅竹馬,感情很好,說好的在一起,說好的永遠不變,結果廖星劍轉頭就勾來了一個析蕊,還放在房中,與人耳鬢廝磨,她會假裝看不見,心裡沒半點波瀾?
她在新婚前夜去問廖星劍有沒有改變主意,氣氛真的很平靜麼?廖星劍給她的答案,她就那麼滿意?
還有兩個下人,真的那麼無辜嗎……
宋採唐總覺得有些信息被她忽略了,不管怎麼想,就是想不出來。
想着想着,天邊漸漸發白,坐的身體有些僵硬,宋採唐乾脆站起來,出去走走。
可能是江湖門派,大家起得很早,遠遠就能聽到人們在武場練拳的聲音。
宋採唐看到了析蕊。
這次一看,相當意外。
析蕊抱着個孩子,正在逛花園。
小孩兩三歲的年紀,正是愛鬧的時候,許是早上醒的不舒服,看花不高興,看草不高興,析蕊怎麼哄都沒用,小身子一頓一頓的,嚎嚎大哭。
析蕊似是煩的很,直接把他丟在地上:“老孃沒心情伺候你,要哭哭,要鬧鬧,完事了趕緊回去,老孃還要睡覺呢!”
聽她大聲,小孩就不敢動了,蹲在地上默默眼淚。
這時候,夜楠穿着短打,正好經過。
練了一輪功,她鬢角有些汗溼,看着析蕊所爲就皺起了眉:“既然生了孩子,就要好好養,這麼兇他做甚?”
“小孩子懂什麼,無非就是哭鬧,”析蕊柳眉一斜,話音中帶着嘲諷,“沒生過孩子的人是不懂的。”
小孩哭的太傷心,臉都花了,夜楠有些不忍,卻又膈應析蕊,不願去哄,乾脆轉身離開:“隨便你。”
“當然是隨便我,”析蕊抱起小孩,聲音拉得長長,像打了個勝仗似的,十分得意,“我肚皮裡爬出來的,娘再兇再無能,他也得忍着,將來長大了,好給娘當靠山,給娘報仇,可不像有些人——”
“辛辛苦苦二十多年,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落下!”
析蕊趾高氣昂的走了,夜楠在原地怔忡很久,一直都沒動,背影更加瘦削,寂寞又清冷。
宋採唐嘆了口氣。
花園太大,視野太寬闊,她並非有意窺探什麼,見此也不好上前安慰,畢竟大家只能算陌生人,不是朋友。
宋採唐轉身退走,把這裡留給夜楠。
辛永望就是這時候到的。
也不知他怎麼知道夜楠在這裡的,應該還在這短短時間內,知道了剛纔發生的事,低聲安慰夜楠:“她一直都是那個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時宋採唐已經走的有點遠了,聽不大清他們的對話,只風中隱隱帶來了幾個模糊不清的詞。
“四年前的事……”
“不要再想了……”
“不要再介意……”
“都過去了……”
“放開一切,不好麼……”
宋採唐一邊往院子的方向走,一邊對‘四年前’這個詞產生了興趣。
四前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有今天這個孩子,看起來兩三歲,如果是三年前生的……受孕應該正是在四年前。
宋採唐感覺這個‘四年前’應該很重要,但昨天問案誰都沒主動說起。
所有人對這件事的態度……
怎麼說呢,感覺並不會諱莫如深,比如今天,辛永望就提起來了。但這件事應該很敏感,讓人不大高興,所以大家也不會隨便主動說。
是什麼呢……
若有所思回來,關婉正在揉麪團。
這個院子配了個小廚房,想要什麼食材,招呼一聲下人就能送,關婉心情還算不錯。
看她自在,宋採唐也稍稍能放點心。
她轉去另一個房間,發現被整理過,桌上紙張也好好疊放整齊,並不像她出門時那麼亂。
肯定是心靈手巧的關婉幫忙收拾過了。
她走出來,手上捧了杯茶,微笑看關婉:“看到我寫的東西了?有沒有什麼想法?”
關婉揉着面,小臉皺成一團:“看不出來……好像大家對廖星劍都有點恨,但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必須到殺人的地步……”
宋採唐低頭喝了口茶:“有很多更深的東西我們沒有挖到,信息不足,無法判斷很正常。”
她看着關婉:“你覺得誰最像兇手?”
關婉誠實的搖了搖頭:“真的不知道。”
“那你最討厭誰?對誰感覺最不好?”
關婉睜大眼:“這個可以說的麼?不會影響你破案思路?”
宋採唐搖了搖頭,眉目間一片清正自信:“不會。”
直覺不一定管用,可能跟兇手無關,但直覺不對的地方,一定有什麼違和,有違和,就會有被忽略的線索。
既然宋採唐要求,關婉就直說了。
“那個徐德業,小廝還是管事的,我有點討厭。”
關婉皺了皺鼻子:“他好囂張啊,出了命案,被問話還不高興,不耐煩,轉頭就懟所有人,顯得主家特別沒規矩,江湖人再不拘小節……也不應該樣吧?”
關婉從小跟着姐姐關清長大,意識受了同樣影響,對下人其實很友愛,關家上下氣氛也很好,但有一點,大家得明白各司其職。
主子做好主子的事,好好撐家,護住家中上下,該關心關心,四時八節東西賞賜不能少,誰敢欺負家裡下人就是打主子的臉,不能不計較;下人們就好好做份內之事,不管性格怎麼樣,本職工作得做好。
像她們商家,規矩其實並不重,私下裡怎麼都行,但有了客人,起碼的禮貌要有。
關婉覺得徐德業有點過分。
宋採唐腦中突然有一道光滑過,這一次,她瞬間抓住了!
她想起來了,哪裡不對,是這徐德業和丫鬟冬芹不對!
徐德業說話有點太急,話題轉方向太快,有些像掩飾什麼的樣子……
而且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不對。
沒有靠的很近,沒有眉目傳情,但偶爾的神態,細微的小動作……
都說明了,這兩個人有事!
夜聖堡地盤,態度這麼囂張,普通人肯定不敢,比如別的小廝管事,就不像他這麼狂,敢這麼幹,一定有倚仗,別人允許他這樣。
而這堡裡,最大的就是夜楠。
這兩個人是抓住了夜楠什麼把柄麼?
廖星劍和夜楠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很多事肯定是分不開的,彼此相通,夜楠的這個把柄……會不會同時,還是廖星劍的!
倘若如此,他們跟廖星劍,肯定有一定交集。
宋採唐眼睛微眯,放下手中茶盞。
或許,她可以想辦法詐一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