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無月,夜黑風高, 陰風陰陰, 委實是個出門幹事的‘好’時機。
趙摯將一切安排好,親自施輕功到關家宅裡, 將宋採唐悄悄帶出來,手爐暖袖圍領帶兜帽的貂皮大氅, 甚至自己溫暖的懷抱——
禦寒物品準備的齊整, 保證宋採唐凍不着。
祁言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
大冬天的, 他也沒能放棄手裡的白玉骨扇子, 還別出心裁的給扇子邊圍了圈軟絨絨的毛,看起來好像暖和一些,但白扇子配白狐毛,北風寒天, 不打開還好, 一打開,視覺效果更冷了,頗有些不倫不類。
與不倫不類的扇子相比,扇子的主人更加不倫不類。不知是冷的, 還是嚇的,祁言在臉上綁了一塊巨大的黑巾, 只露兩隻眼睛,說禦寒吧, 這布薄了點, 更像是不想讓人看到臉, 知道身份。
他縮着脖,塌着肩,微微彎着腰,緊緊跟在宋採唐身後,寸步不離。宋採唐到底是女人,身高習慣原因,步子不會太大,祁言也就跟着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看起來像是碎步,很有些娘氣。
又慫又娘。
他卻很會給自己找理由:“……聽說這種夜晚,墳頭最容易出鬼火,有那無依無靠漂泊四周的孤魂野鬼出來禍禍人,但是唐唐你不用害怕,我一步都不帶走的,就在你身邊保護你!”
宋採唐:……
“不用了,謝謝。”
祁言眼睛瞪大:“怎麼能不用呢!唐唐你這麼說可見外了啊,我可是拿你當最好的哥們的!這汴梁城,誰也不能欺負你,欺負我也不能欺負你!”
宋採唐:……
你離遠點,腿別打抖,我還能信。
趙摯忍無可忍,拎着祁言的後脖領,把他扔出十數步開外:“要點臉吧。”
“啊——”
祁言尖叫聲悠長,嗓子都細了。
親近的人誰不知道,他祁言打小一顆八卦的心,絕頂盜聖根骨,天不怕地不怕,走的是夜裡的道兒,乾的是晚上的買賣,別的優點沒……不,別的優點也不少,但頂頂一條最重要,他膽肥!渾身都是膽!玩的就是心跳!
可……沒辦法,誰沒個短處?他這輩子,只怕一樣:鬼。
夜裡行走,看到的事不少,他腦子又不笨,想想就明白了,跟鬼沒關係,鬼興許根本就不存在,長年累月,慢慢的心不慌氣不短,等閒情境嚇不着他,也慢慢的有人不再知道他這個弱點,但今夜……是過來挖人家墳的啊!
還是這種陰時陰地!
沒準就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能出來……他怎麼能不怕!
可偏偏他忍不住好奇心,抓心撓肝的難受,根本不可能不來……
這內情唐唐不知道,他摯哥能不知道嗎!
竟然這樣對他,嚇死了怎麼辦!
摯哥你再這樣,就要失去你忠心耿耿的小跟班了!
祁言心中悲傷無法言表,淚水逆流成河。
然而摯哥……
摯哥不爲所動。
唐唐抱着他給的手爐,穿着他特意讓人尋皮子做的厚毛大氅,精緻下巴陷在軟軟的毛領圍裡,脣瓣軟潤,眼睛溼漉漉,看起來就像個乖乖巧巧的小動物,讓人忍不住想抱。
趙摯覺得自己太天真。
決定是一回事,做不做不的到,又是另一回事。
思慮萬千,不如溫香暖玉在懷。
雖過去仍有謎題未解,但現在,此刻,宋採唐就在他面前,沒有誤會,沒有隔閡,時機這般好,爲什麼不能抓住!
趙摯伸出手——
被宋採唐無情的推開了。
她眉眼彎彎,脣角帶笑,神情……頗有些意味深長。
或者說,心知肚明的調侃。
趙摯默然。
宋採唐應該是懂得他的心思,拒絕意味仍如此明顯——
趙摯狠狠剮了眼遠處腳尖點地,一個利落小空翻後,迅速往這方向,像脫繮野狗一樣瘋跑的祁言。
某些人爲什麼就不能長點眼色!
還敢日常標榜自己八卦達人,懂氣氛識情趣,察言觀色能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認第一無人出其右,臉呢!
趙摯憤憤磨牙,低頭看了看自己胸膛。
很可惜,這個禦寒物品……沒了用武之地。
虧他今天刻意穿了從太子那裡訛來名貴衣料做的外袍,還多加了件綿軟內衫,保證頭靠上去舒舒服服,絲滑光滑絕不滑臉……
祁言似乎察覺不到趙摯半點情緒,追上來後,換了個方向,堅決不肯再跟趙摯再站一邊,與趙摯一左一右拱衛着宋採唐。
“唐唐你別怕,我同你說……”
他仍然緊緊跟着宋採唐,嘴裡叨咕不停,但這次他長了記性,知道分一份心神盯着趙摯,一旦趙摯有怒火衝頭,想要動手的意思,他就第一時間跳開,確保自身安全。
趙摯:……
宋採唐一點都不介意‘男孩子的打鬧’,在她看來,男人不分年紀,很多時候都有種小孩子的頑皮,趙摯以往給她的印象都太深沉,似是揹負了太多,很缺少這份‘活潑’感,祁言鬧一鬧,挺好。
她微微擡頭,目光往前,往高處看。
今晚她的目的,只有一件事——
驗骨。
山路悠長,似有野梅香。
冬日寒夜,鳥啼蟲鳴消寂,唯有淒寒風聲不斷,拂過山間葉子幾乎掉光的野樹,聲音亦不似夏秋樹浪聲濤,尖銳戾然,時不時還會有樹枝折斷的脆響,嚇人的很。
祁言不知不覺,靠宋採唐更近了。
趙摯眉間擰成川字,三番五次拉祁言過來挨着他,祁言……祁言不是不願意,摯哥成長過程經歷過人,小小年紀就有鬼見愁的名號,他相當心服,但今日不同。唐唐可是手持利刃,剖解死者屍身,平其怨氣,爲其主持公道之人,閻王爺都要給幾分面子,何況孤魂野鬼?
術業有專攻,別的地方,自然是摯哥爲大,但這裡……這片墳場,是唐唐的絕對領域!
他當然要跟着最強的人!
到了地方,宋採唐看了看周邊,慢慢解下披風繫帶:“開始吧。”
趙摯眉頭略皺,不甚贊同:“穿着驗吧。”
宋採唐微笑:“我不冷。”
走了這麼長一段山路,她是真的不冷,都快出汗了。
趙摯沉吟片刻,摸了摸她的手,見真的很暖,方纔點了頭:“冷了隨時說話。”
“嗯。”
趙摯準備充分,來前封鎖消息,不讓任何人知道,來時派了小隊先行,現在,埋葬當年背青山匪首的墳已經被挖開,露出裡面的棺材。
棺材不知選的什麼木頭,顏色已看不大出,但保存的相當好,沒散沒漏。
棺上泥土泛紅,略粘,再往下看,墳埋的很深,也是光線不足,幾乎一眼望不到底。
觀察過墳內及棺材側,宋採唐點頭:“開棺吧。”
祁言噌一下跳到一邊,不敢接近,卻忍不住探頭往前看。
風,似乎突然大了。
吹起枯葉浮土,帶着肅殺之感,用錘子砸開棺材釘的聲音一下一下,似乎砸在人們心頭。
久不見天日的棺材透着瘮人的黑色,木板被粘土粘在一起,棺材釘啓完仍然打不開,護衛們用工具清泥,用力撬——
“吱呀——”
尖銳悠長的聲音透着磨砂的質感,暗啞瘮人,就好像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打開,有嚇人的東西要跑出來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跟着這個棺材打開的聲音,似乎有踩斷樹枝的聲音傳來。
就像誰不高興自己的東西被動了一樣。
祁言“哇”的一聲,跳到宋採唐身邊,差一點蹲下,抱住宋採唐的腿。
宋採唐卻長眉微擡,看向趙摯,下巴微移,指了個方向。
趙摯會意,微微點頭,指間打了個手勢。
黑暗中,立刻有暗衛悄無聲息的躍出,衝着那個方向奔去……
棺材打開,屍骨顯現,宋採唐便再不耽誤,上前驗看。
死者入土多年,早已白骨化,頭髮稀疏,衣衫破損。
觀察過細節,宋採唐微微頜首:“移出來吧。”
屍骨很脆,骷髏的樣子也很嚇人,護衛們小心翼翼的把它移出,額角都見了汗。
宋採唐卻彷彿司空見慣,沒半點猶豫,直接上前,蹲下,撿起一塊掉下來的骨頭,仔細驗看。
覺光線不夠,她還衝打着火把的護衛招了招手,讓他們近前些。
大致看完表象,宋採唐眉眼認真:“驗——”
“死者盆骨高而狹窄,骨面粗壯,縱徑大於橫徑,形似心臟,骨盆腔高而窄,上大下越小,形似漏斗……死者性別爲男。”
“鎖骨肩胛骨骨骺,恥骨結節與恥骨聯合面幾乎癒合完畢,顱內矢狀縫開始癒合……死者年齡在二十至二十五歲之間。身高……七尺六分。”
“肩窄胸狹,頸部細長,頭部比例相對較小,屬瘦長身型。”
“左手骨節發達,指節突出,是慣用手常見特徵。”
……
宋採唐一處一處驗看,結論給的又快又好,趙摯親自執筆,快速幫她書寫驗屍格目,越寫,心內越明瞭,這些特徵,跟卷宗中記載的左修文非常相像!
“左小臂手肘兩寸處,骨痂增生厚重,死者大約在……死前五年前,有過骨折。”
“腳趾骨略散,磨損情況略嚴重,死者除左手常年執筆外,定也常做需要用到腳的體力活,比如——走街串戶,或者種地。”
“屍身常年握筆,瘦弱卻有志,願辛苦勞作,沒任何會武好戰之人的特徵。”
“最後——”
宋採唐認真看着死者頭骨,手裡還比劃了兩下:“細觀顱骨形狀線條,可略略推測其生前容貌,這個‘匪首’,跟現在的左修文大人,非常相像啊。”
她學過顱骨復原,遇到棘手無名骨案,也做過多次,慢慢的,已有些經驗,本案又有前情,她略比對,發現這一點並不難。
祁言震驚的看着這一切,咬着自己手指頭,看向趙摯:“摯,摯哥,你應該有,有那左修文的細緻履歷吧……”
趙摯頜首:“是。”
他看着宋採唐,目光幽深,如暗夜深潭:“左修文十八年前的履歷上寫的清清楚楚,慣手左手,字如游龍,筋骨非凡,家貧卻志高,雖爲小官,卻不忘本心,每日必下田勞作,親賺衣食,非常瘦,身上沒二兩肉,死前五前,曾因一次救助孩童,被重物壓折了左手小臂。”
“我此前沒對任何人說,是不想讓你先入爲主,下意識找相似點——”
沒想到宋採唐這麼出色,所有驗出特徵,都和十八年前的左修文一模一樣!
祁言呆呆的看向宋採唐:“這連皮肉都沒有的骷髏頭骨,也能看出生前長相?”
“自然。”
宋採唐對自己的專業從來有自信:“下次有機會,讓你見識下。”
“所以……”
祁言驚恐的看着用兩個黑洞洞眼眶看着世界的屍骸:“這麼多都對得上,肯定不是巧合吧……”
這具屍骨,根本就不是什麼當年北青山的匪首,他是當時因貧窮,病弱,不得已留宿野廟而被捲進來的左修文!
那現在的左修文是誰,根本不用想了。
肯定就是當年該死的那個匪首!
這個匪首夠聰明啊,坐擁天險山寨,有武力,有心計,發現官府來剿,收集各種情報,知道事不可違,便審時度勢,做了個大局。
他可能本來只是想跑,隱匿它外,但碰巧撞上來的左修文,給了他更大的機會。
一個長的像自己的人,不一樣的身份,不一樣的人生和未來……或許可以嘗試?
他殺了左修文,砸壞了臉,搜走所有身份有關的東西,給屍體換上自己的衣服,僞裝成自殺,然後搖身一變,自己成了左修文,憑藉對山寨北青山地勢的熟悉,襄助官府,立了大功,踏入汴梁官場,緊咬每一次機會,自此平步青雲……
“怪不得他對呂明月的事認的那麼快!”
祁言眼睛骨碌轉着:“他是匪首,就是當年欺負紀夫人的人,呂明月是他女兒,他不想讓人知道這段過往,不管和呂明月接觸是爲了什麼,他並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真正目的,外室就外室,不解釋事情對他來說還簡單些!”
宋採唐和趙摯齊齊看向祁言,微微點頭,目光中頗有些‘孺子可教,你終於不那麼智障了’的安慰。
可惜祁言腦子也只好用了這麼一下下,接下來就不行了。
他偏着頭,眉毛皺成一團:“那他和呂明月到底在做什麼呢,在那小院子裡相處那麼久?他知不知道呂明月是他女兒,呂明月又知不知道,左修文是她爹?”